第二章景物描寫範文閱讀·28.春意掛上了樹梢
蕭紅
三月花還沒有開,人們嗅不到花香,隻是馬路上融化了積雪的泥濘幹起來。天空打起朦朧的多有春意的雲彩;暖風和輕紗一般浮動在街道上,院子裏。春末了,關外的人們才知道春來。春是來了,街頭的白楊樹躥著芽,拖馬車的馬冒著氣,馬車夫們的大氈靴也不見了,行人道上外國女人的腳又從長統套鞋裏顯現出來。笑聲,見麵打招呼聲,又複活在行人道上。商店為著快快地傳播春天的感覺,櫥窗裏的花已經開了,草也綠了,那是布置著公園的夏景。我看得很凝神的時候,有人撞了我一下,是汪林,她也戴著那樣小沿的帽子。
“天真暖啦!走路都有點熱。”
看著她轉過“商市街”,我們才來到另一家店鋪,並不是買什麼,隻是看看,同時曬曬太陽。這樣好的行人道,有樹,也有椅子,坐在椅子上,把眼睛閉起,一切春的夢,春的謎,春的暖力……這一切把自己完全陷進去。聽著,聽著吧!春在歌唱……
“大爺,大奶奶……幫幫吧!……”這是什麼歌呢,從背後來的?這不是春天的歌吧!
那個叫化子嘴裏吃著個爛梨,一條腿和一隻腳腫得把另一隻顯得好像不存在似的。“我的腿凍壞啦!大爺,幫幫吧!唉唉……!”
有誰還記得冬天?陽光這樣暖了!街樹躥著芽!
手風琴在隔道唱起來,這也不是春天的調,隻要一看那個瞎人為著拉琴而扭歪的頭,就覺得很殘忍。瞎人他摸不到春天,他沒有。壞了腿的人,他走不到春天,他有腿也等於無腿。
世界上這一些不幸的人,存在著也等於不存在,倒不如趕早把他們消滅掉,免得在春天他們會唱這樣難聽的歌。
汪林在院心吸著一支煙卷,她又換一套衣裳。那是淡綠色的,和樹枝發出的芽一樣的顏色。她腋下夾著一封信,看見我們,趕忙把信送進衣袋去。
“大概又是情書吧!”郎華隨便說著玩笑話。
她跑進屋去了。香煙的煙縷在門外打了一下旋卷才消滅。
夜,春夜,中央大街充滿了音樂的夜。流浪人的音樂,日本舞場的音樂,外國飯店的音樂……七點鍾以後。中央大街的中段,在一條橫口,那個很響的擴音機哇哇地叫起來,這歌聲差不多響徹全街。若站在商店的玻璃窗前,會疑心是從玻璃發著震響。一條完全在風雪裏寂寞的大街,今天第一次又號叫起來。
外國人!紳士樣的,流氓樣的,老婆子,少女們,跑了滿街……有的連起人排來封閉住商店的窗子,但這隻限於年輕人。也有的同唱機一樣唱起來,但這也隻限於年輕人。這好像特有的年輕人的集會。他們和姑娘們一道說笑,和姑娘們連起排來走。中國人混在這些卷發人中間,少得隻有七分之一,或八分之一。但是汪林在其中,我們又遇到她。她和另一個也和她同樣打扮漂亮的、白臉的女人同走……卷發的人用俄國話說她漂亮。她也用俄國話和他們笑了一陣。
中央大街的南端,人漸漸稀疏了。
牆根,轉角,都發現著哀哭,老頭子,孩子,母親們……哀哭著的是永久被人間遺棄的人們!那邊,還望得見那邊快樂的人群。還聽得見那邊快樂的聲音。
三月,花還沒有,人們嗅不到花香。
夜的街,樹枝上嫩綠的芽子看不見,是冬天吧?是秋天吧?但快樂的人們,不問四季總是快樂;哀哭的人們,不問四秀也總是哀哭!
(作為“隨筆三篇”之一首刊於1936年5月上海《中學生》第65號)
29.公園
蕭紅
樹葉搖搖曳曳地掛滿了池邊。一個半胖的人走到橋上,他是一個報社的編輯。
“你們來多久啦?”他一看到我們兩個在長石凳上就說。“多幸福,像你們多幸福,兩個人逛逛公園……”
“坐在這裏吧。”郎華招呼他。
我很快地讓一個位置,但他沒有坐,他的鞋底無意地踢撞著石子,身邊的樹葉讓他扯掉兩片。他更煩惱了,比前些日子看他更有點兩樣。
“你忙嗎?稿子多不多?”
“忙什麼!一天到晚就是那一點事,發下稿就完,連大樣子也不看。忙什麼,忙著幻想!”
“幻想什麼?……這幾天有信嗎?”郎華問。
“什麼信!那……一點意思也沒有,戀愛對於膽小的人是一種刑罰。”
讓他坐下,他故意不坐下;沒有人讓他,他自己會坐下。於是他又用手撥著腳下的短草。他滿臉似乎蒙著灰色。
“要戀愛,那就大大方方地戀愛,何必受罪?”郎華搖一下頭。
一個小信封,小得有些神秘的意味,從他的口袋裏拔出來,拔著別有用心蝶或是什麼會飛的蟲兒一樣,他要把那信給郎華看,結果隻是他自己把頭歪了歪,那信就放進了衣袋。
“愛情是苦的呢,是甜的?我還沒有愛她對不對?家裏來信說我母親死的那天,我失眠了一夜,可第二天就恢複了。為什麼她……她使我不安會整天,整夜?才通信兩個禮拜,我覺得我的頭發也脫落了不少,嘴上的小胡也增多了。”
當我們站起要離開公園時,又來一個熟人:“我煩憂啊!我煩憂啊!”像唱著一般說。
我和郎華踏上木橋了,回頭望時,那小樹叢中的人影也像對那個新來的人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