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平便問:“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於是這學生便忍耐著激動,慢慢地告訴他,說是中國文學係二年級女生,他的同班,何韻清,從前和英文學係的學生陳仲平戀愛,有的說他們倆已發生了別的關係。但是前幾天陳仲平便發覺她有不忠實於他的行為,並且找到了證據,就是何韻清和預科一年級法文教員又發生戀愛關係。陳仲平認為何韻清既然愛他,就不應當同時又愛別一人,因此他認為何韻清的這種行為是曖昧的行為,而且成為他戀愛的恥辱。他為懲罰何韻清起見,便過甚其辭的把這個事實公布了。於是全校的學生都哄了起來。大家都覺得何韻清的行為是不對的。他們都同情陳仲平的不幸。並且他們都認為一個女人在同一時候不能再愛另一個男人,並且認為如果一個女人在同時愛了這個又愛那個是侵犯了神聖的戀愛。因此大家對於何韻清都極端惡意的攻擊,甚至於有人提倡她當野雞去。還有許多人開了私人的會議便呈請教務處開除何韻清的學籍。另一部分人便寫信警告何韻清和法文教員,還有許多不安分的人便到處說著極難聽的下流的話。法文教員連課也不敢上了。何韻清簡直更不能見人,見了人,大家都作著種種怪難看的醜臉,而且吹著哨子,大家說著不負責的痞話。為了這個風潮,差不多什麼人都無心上課了。雖然學校還照常有功課,但實際上已等於停課了,或者因此竟鬧成了罷課也說不定呢。接著這學生便感著痛心地,誠誠懇懇地說出他對於這事件的見解,他負責的說他認為何韻清是對的,她的同時愛兩個人是可能的,至少她的這種戀愛不是什麼曖昧的行為。並且他認為何韻清愛法文教員也決不是陳仲平的恥辱。他覺得一個女人——或者男人——在同時愛上兩個人是很自然的,因為一個人原來有愛許多人的本能。並且他覺得戀愛是完全自由的,旁人更沒有幹涉的權利。最後他又向著他的先生問:“葉先生覺得怎樣呢?”
他的先生便給了他許多意見,這學生感著滿意地走了。葉平卻沉思起來,他想了許久他的“戀愛否認論”。這時他燃上一支香煙,卻發覺已經八點十分了。然而洵白還沒有回來,他想不出他不回來的緣故,因為他隻說到東安市場去買點東西,並且他沒有別的朋友。他揣想了許多,便有點擔心起來,他很害怕他被什麼人認出來了,那是非常危險的。因此他愈覺得不安了,疑惑地憂愁著,講義也編不成了。
一直到了九點三十五分鍾,這一個使人焦急的朋友,卻安然地挾著一本書,推進房門,臉上浮滿了快樂和得意的微笑。
“你到那裏去的?”葉平直率的,帶點氣樣的問。洵白想了一想,終於回答說:“不到什麼地方;隻到素裳那裏去。”
“那末晚飯已經吃過了?”
“吃過了。”
“徐大齊在家麼?”
“沒有,”說了又補充一句:“臨走時他才回來。”
“你要留心點。這個人對於異己者是極端殘酷的。”
“我不會和他說什麼。”
於是他坐在一張藤椅上,打開書——英譯屠格涅夫的《春潮》——微笑地看著,眼睛發光。葉平也繼續編他的講義。
但到了十二點多鍾,當葉平覺得疲倦而打著嗬欠,同時要洵白也去休息的時候,他忽然發現到這一個朋友的一點奇怪的事情:看書看了三點多鍾,那充滿著愉快的發光的眼睛,還凝神在九十二頁上,竟是連一頁也沒有看完。
六
這一天素裳起來得特別早,她從沒有象這樣早過,差不多比平常早了三個鍾頭。她下床的時候,徐大齊還在打鼾呢。她披上一件薄絨大氅,便匆匆忙忙的跑到她的書房去。
壁爐還沒有生火。梅花又新開了好些。空間充滿著清冷的空氣和花香的氣味。她一個人坐在寫字台前,一隻手按在臉頰上,一動也不動。她的眼睛異樣放光的。她的臉上浮泛著一種新的感想正在激動的緋紅。她的頭腦中還不斷地飄忽著夜間夢見的一些幻影。她在她的驚異,疑惑,以及有點害怕,但同時又覺得非常的喜悅之中,她默默地沉思了長久的時候,最後她吃驚的抬起頭,毫無目的看著窗外的灰色的天,一大群喜鵲正歌唱著從瓦簷上飛過去,似乎天的一邊已隱然映出一點太陽的紅光了。於是她開了屜子,從一隻紫色的皮包中拿出一冊極精致的袖珍日記本,並且用一支藍色的自來水筆寫了這兩句:“奇怪的幻影,然而把我的心變成更美了!”
寫了便看著,悄悄的念了幾遍才合攏去,又放到皮包裏。於是又沉思著。
當她第二次又抬起頭,她便無意地看到了左邊書架的上一列,在那許多俄國作品之中空著一本書的地位,因此她的眼前忽然晃起那個借書人的影子,尤其顯然的是一雙充滿著思想和智慧的眼睛,以及……這一些都是洵白的。接著她悄悄地想,“奇怪……不。那是很自然的!”在這種心情中,經過了一會,她便快樂地給她的母親寫一封信。她開頭便說她今天是她的一個重要日子,比母親生她的日子還要重要。她並且說她從沒有象今天這樣的歡樂,說不定這歡樂將伴著她一生,而且留在這世界。她說了許多許多。她又說——這是經過一番思考之後——告訴她母親說她在三天前,她認識了一個朋友,一個思想和聰明一樣新一樣豐富的人。最後她祝福她自己而且向她的母親說:“媽媽,為了你女兒的快活,你向你自己祝福吧!”
她便微笑地寫著信封。這時她的女朋友夏克英跑來了,這位女士的腳步總是象打鼓似的。她疊著信紙,一麵向叩門的人說:“進來!”
夏克英一跳便到了她身邊,喜氣洋洋的。
“什麼事,大清早就這樣的快活?”
“給你看一件寶貝,”夏克英吃吃的笑著說,一麵浪漫地把一隻狐狸從頸項上解下來,往椅子上一丟,“真笑死人呢。”說了便從衣袋中,拿出了一封信,並且展開來,嘲笑的念著第一句:
“我最親愛最夢想的安琪兒!”念了又吃吃的笑著,站到素裳身旁去,頭挨頭地,看著這封信,看到中間,又嘲笑的大聲念道:“因為你,我差不多想作詩了!”
看完信,素裳便說:“這完全是封建時代的人物。”
“誰說不是呢?他還找著我,可不是見他的鬼了?”接著這一個戀愛中最能解放的夏克英,便輕浮地說著這一件故事。她第一句便說這個男人是傻子!說他的眼睛簡直是瞎,認不清人。又說他如果想戀愛,至少要換一個清白的頭腦。否則,如果他需要戀愛,便應該早生二十年。最後她諷刺的說:“也許這個人倒是一個‘佳人’的好配偶呢!”說了便把那封署名“情願為你的奴隸”的信收起來了,並且拿了狐狸。
“急什麼?”
“我還要給曉芝她們看去。”夏克英說著便動身了,走到門口時又轉過臉來向素裳說:
“告訴你,昨夜是我和第八個——也許是第九個男人發生關係啊。”接著那樓梯上的腳步聲音,沉重地直響了一陣。
素裳便又坐到寫字台前。她對於這一個性欲完全解放的女朋友,是完全同情的。但是她自己沒有實行的緣故,便是看不起一般男人,因為常常都覺得男人給她的刺激太薄弱了,縱然在性的方麵也不能給她一點鼓勵和興趣。她認為這是她的趣味異於普通人。這時她又為她的女朋友而生了這種感想:
“男人永遠是戀愛的落伍者,至少中國的男人是這樣的。”
然而這一些淺淺的感想,一會兒便消滅了。她又重新看了給她母親的信,並且在頭腦中又重新飄忽了那種種幻影。她一直到將要吃午飯的時候才走到洗澡間去的。
當她隻穿著水紅色絲絨衣走進飯廳裏,徐大齊已經在等著她了。他向她笑著說:“今天真是一個紀念日——你起得特別早。”接著他告訴她說:“葉平剛才打電話來,說明天早上請我們逛西山去——前兩天西山的雪落得很大。”
她忽然突兀的問:“你呢,你去不去?”
“我也想去。”
於是她默默地吃著飯,心裏卻蕩漾著波浪,並且懊惱地想:“為什麼,明天,市政府單單沒有會議?”
七
冬天天亮得很遲,剛亮不久的八點鍾,他們便來邀她了,但她已經等待了許久。這時她對於逛西山是完全喜歡的,因為昨天從南京來了一個要人,徐大齊一清早便拜訪去了,他不能和她一路去。
她對葉平說:“不要等他,說不定他到晚上才回來的。”接著便問:“為什麼忽然想逛西山?”
葉平便告訴她,說他並沒有想,而且他今天是功課特別多,想逛西山完全是洵白提議的,於是她看了洵白一眼,她和他的眼光便不期然接觸著,她覺得他的眼光中含著不少意義,這意義是不分明的,而其中有著一種支配於感情的懦怯。
他卻辯護似的說:“西山我還沒有去過。從前有幾次想去都沒有錢去。我想這一次如果再不去,說不定以後都沒有去的機會了,因為過了兩天我就要離開這裏……”這最後的一句便立刻給了素裳一個意外的驚愕。她沒有想到這一個朋友會剛剛來便要走的。她完全不想這時便聽見他這樣說。她覺得這短促的晤談簡直是給她一個遺憾。她忽然感到惆悵了。她差不多沉思起來……她隻仿仿佛佛地聽見葉平在向她說:“我們走吧!”而且問她:“你吃過東西沒有?”“並不餓。”
“好的,到西山吃野餐去。”
三個人便下著樓梯,汽車夫已經預備開車了。
葉平讓她坐在車位當中。汽車開走了。他們便談話起來。但在許多閑談中間,她時時都覺得洵白的身子有意地偏過一邊,緊挨到車窗,似乎深怕挨著她而躲避她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