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心武同誌十月二十日來信:
“今年《十月》第三期的小中篇《如意》,是我用力較多的一篇;另《新港》九月號上有我一篇《寫在不謝的花瓣上》,也力圖在寫愛情上體現出我個人的觀念,似與當前很多這方麵的小說所表達的觀念相悖,顯得‘保守’……請瀏覽一下。”我手下刊物已為別人拿去,從《新港》資料室借來,二十九日晚開始閱讀,當晚讀完《如意》,次日讀《花瓣》畢。
關於兩篇小說的成功之處:
《如意》第一、二、三節,第八、九節。人物為石大爺(石義海)。
《花瓣》“十二年前的那個傍晚,我決定結束自己的生命。”以下文字。
關於小說的不成功之處:
《如意》中寫“文化大革命”的部分。誰都知道,劉心武同誌是以寫“文化大革命”造成的創傷成名的。他寫《班主任》時,“四人幫”雖已揪出,但“文化大革命”仍當作正麵的東西被歌頌。他首先在文藝創作上說出:這不是繡花布,這上麵有蒼蠅糞,有蛆蟲,有更可怕的東西,在它的掩蓋下麵,……這是有功的,是一種創造。他的作品,是聖之時者,是應運而生的。
在我國曆史上,作家也如同帝王將相,常常是應運而生的。當然也常常應運而死。遠的不論,姑以近代為例:“五四”時代,左聯時期,東北淪亡和抗日時期,土地改革和合作化時期,“文化大革命”被歌頌和被詛咒時期。每個時期,都產生它的一批作家和作品。“文化大革命”以正麵形象出現的十年,實際上沒有作家,在這種情況下,不可能出現真正的作家。
《班主任》所寫的是“雄雞一唱”,但畢竟是在政治上打倒了“四人幫”以後,才能出現。而更早已經有街談巷議,有反抗鬥爭。我們不能要求作家,在“四人幫”橫行的時候,寫出這樣的作品。政治總是走在前麵的,“天下白”才有“雄雞唱”。但如果老是寫“文化大革命”時期那些遊街、批鬥、牛棚,這就叉陷入了俗套。因為這些究竟還是表麵的東西,是大家都司空見慣的,是“四人幫”罪惡的類型性的表現。如果寫,今天則須進一步,深挖一下:這場動亂究竟是在什麼思想和心埋狀態下,在什麼經濟、政治情況下發動起來的?
為什麼它居然能造成舉國若狂的局麵?它利用了我們民族、人民群眾的哪些弱點?它在每個人的曆史、生活、心理狀態上的不同反映,又是如何?但是,寫出這些,就是在當前也有困難,這需要政治上進一步的澄清,人民進一步的覺悟,需要時間的推移。
所以說,如果沒有新意,可以去發掘別的地方,尋找新的礦藏。
我覺得作者能著眼這個自古以來就是藏龍臥虎、人傑地靈的北京城,並發掘出石義海這樣一個帶有典型性的人物,是很好的一個轉變。作家不能老注視一個地方,他的眼睛應該是深沉的,也應該是飛動的。石義海寫得很好,我很喜愛這個人物。
《花瓣》中寫“文化大革命”的那一段,因為是通篇作品的主脈,是前麵所抒發的感情的歸結,與前麵透露出來的一些輕浮的筆意作對比,它就更加成為凝重的、真實的了。
關於作者的文字及其表現能力:
我以為劉心武的文字表現能力,是強有力的。《班主任》初發表時,他的文字有些僵硬,有些新聞通訊的習慣用語。從現在這兩篇作品,可以看出,作者在文字語言上,極力試探、突破,作了各種嚐試和努力,獲得很大的成功。他的文字的功力是很深的,語言具備敏感性,讀書也多,這一切都會增強作品的表現力和感染力。
魯迅說:“油滑是創作之大敵。”語言如果隻求其流利通暢,玲瓏剔透,不深加凝煉,則易流於油滑一途。外表好像才氣洋溢,無所不包,實際是語言的浪費,對創作的損傷。
《花瓣》一作,實有此茁頭,不可長也。特別是寫鄢迪那一段,給人以陳舊之感,這種寫法,在十九世紀一些文人筆下,也並不是出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