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讀作品記(三)(1 / 2)

劉紹棠、林斤瀾、劉心武三位作家,來天津講學。十二月二日下午,枉顧寒齋,談了一個下午,非常愉快。

紹棠是熟人,心武雖初次見麵,前些日子已有書信往還,並讀過他一些近作。林斤瀾同誌過去投有接談過,他的作品,讀得也少,因此,這次相聚,我特別注意他對文學的見解。

談話間,斤瀾同誌提出了創作規律這個問題。我說,這是一個理論問題,但主要是一個實踐問題,應該從一些作家的文章中去尋找答案。比如托爾斯泰、契訶夫、魯迅的日記、書信、序文。至於一些理論家的文章,對於讀者分析作品,用處大些,對於作家來說,則常常不易使人滿意。斤瀾同誌說,創作規律,是否就是“真情實感”四個字。我說是這樣。這四個字很重要,但還包括不了規律的問題。規律這個問題很難答複,乍一問,我也回答不清楚,不能裝腔作勢,就說我懂了。後來談到語言問題。心武同誌說,人物的對話,似乎有章可循。敘述的語言,則比較難辦。我說,語言問題,是創作的一個中心問題,因為作為文學,語言是它的基本要素。但它並非單純是一種資料,它與生活、認識,密切相關。對於語言,應該兼收並蓄,可以多讀文學以外的雜書,比如曆史、地理,各類學科的書。我敘述了我養病那些年,讀了不少東華錄、明清檔案、宦海指南、人幕須知、朱批諭旨這類的書。清朝官書的語言很厲害,有刀筆風味。比如朝廷申飭下屬,常用“是何居心,不可細問”這句話,這一句話,就常常能使一些達官貴人,瀕於自殺的絕境。不能隻讀外國小說,語言還是以民族語言為主,“中學為體,西學為用”。

我說,語言的運用,應該自然。藝術創作,一拿架子,即裝腔作勢,就失敗了一半。但能做到自然,是很不容易的。

中國的白話文,雖有不少典範,也在不斷進步,我們隻要逐步閱覽“五四”以來的作品,就會看出這一點。

有些作品能流傳,有些不能流傳,這裏麵就有個規律問題。比如蕭紅的作品,她寫的也並不是那麼多,也沒有表現多少重大的題材,也沒有創造出多少引人注目的高大形象,可是她的作品,一直被人們愛好,國內外都有人在研究,這是一個什麼規律?

我以為創作規律,歸納起來,可以包含如下內容:

一、作者的人生觀。(或稱世界觀、宇宙觀。對文學來說,我以為人生觀較恰切。)過去,不管作品裏酌雞毛蒜皮,評論家都要聯係到世界觀。這二年,世界觀這個詞兒,忽然從評論文章中不見了,不知是怎麼回事。人生觀是作品的靈魂;人生觀的不同,形成了文學作品不同的思想境界。最明顯的如曹雪芹、托爾斯泰。作者對人生的看法,對人生得出的結論,表現在作品之中,這是如何重要的東西,怎麼能避而不談?

二、生活的積累。

三、文字的表現能力。

談話中間,我說,現在的吹捧作風,很是嚴重。我對紹棠、心武說,如果有人給你們抬轎子,我希望你們能坐得穩一些。我說,我幼年在農村度過,官坐的轎我沒有見過,娶媳婦的轎,我見得不少。這是一種民間表演藝術,和吹鼓手一樣。在野外,還沒有什麼,他們走得很自然。一進村莊,當群眾圍觀的時候,他們的勁頭就來了。這些抬轎子的人,雖然也是農民,是一種業餘活動,但並不是每一個人都能倉促上陣的,他們訓練有素。進街之前,他們先放下轎子休息一下,然後隨著吹鼓手的“動樂”,他們精神抖擻起來。前呼後應,一唱一和,舉足有度,踢踏中節。如果抬的是新娘坐的花轎,那步子走得就更花哨,臉上的表情,也就更來勁兒。

也不能忘記那些職業的吹鼓手,他們也是在通過夾道圍觀的人群時,大顯身手。吹喇叭的坐在車廂上,一俯一仰,臉紅脖漲,吹出的熱氣,變成水,從喇叭口不斷流出來,如果是冬天,就結為冰柱。他們的調子越來越高,花腔也越來越多,一直吹到新人人了洞房。如果是喪事,則一直吹到死著入了墳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