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幾年,爆發了抗日戰爭。一九三九年春天,我同陳肇同誌,要過路西去,在安平縣西南地區,遇到了他。當聽說他是安平縣的“特委”時,我很驚異。我以為他還在北平西郊教書,他怎麼一下子弄到這麼顯赫的頭銜。那時我還不是黨員,當然不便細問。因為過路就是山地,我同老陳把我們騎來的自行車交給他,他給了我們一人五元錢,可見他當時經濟上的困難。
那一次,我隻記得他說了一句:
“遊擊隊正在審人打人,我在那裏坐不住。”敵人占了縣城,我想可能審訊的是漢奸嫌疑犯吧。
一九四一年,我從山地回到冀中。第二年春季,我又要過路西去,在七地委的招待所,見到了他。當時他好像很不得意,在我的住處坐了一會兒就走了。這也使我很驚異,怎麼他一下又變得這麼消沉?
一九四六年夏天,抗日戰爭早已結束,我住在河間臨街的一間大梢門洞裏。有一天下午,我正在街上閑立著,從西麵來了一輛大車,後麵跟著一個人,腳一拐一拐的,一看正是老刁。我把他攔請到我的床位上,請他休息一下。記得他對我說,要找一個人,給他寫個曆史證明材料。他問我知道不知道安誌誠先生的地址,安先生原是我們的中學時的圖書館管理員。我說,我也不知道他的住處,他就又趕路去了,我好像也忘記問他,是耍到哪裏去。看樣子,他在一直受審查嗎?
又一次我回家,他也從深縣老家來看我,我正想要和他談談,正趕上我母親那天叫磨扇壓了手,一家不安,他匆匆吃過午飯就告辭了。我往南送他二三裏路,他的情緒似乎比上兩次好了一些。他說縣裏可能分配他工作。後來聽說,他在縣公安局三股工作,我不知道公安局的分工細則,後來也一直沒有見過他。沒過兩年,就聽說他去世了。也不過四十來歲吧。
我的老伴對我說過,抗日戰爭時朝,我不在家,有一天老刁到村裏來了,到我家看了看,並對村幹部們說,應該對我的家庭,有些照顧。他帶著一個年輕女秘書,老刁在炕上鄉裏舊聞休息,頭枕在女秘書的人腿上。老伴說完笑了笑。一九四八年,我到深縣縣委宣傳部工作。縣裏開會時,我曾托區幹部對老刁的家庭,照看一下。我還曾路過他的村莊,到他家裏去過一趟。院子裏空蕩蕩的,好像並沒有找到什麼人,事隔多年,我也行將就木,覺得老刁是個同學又是朋友,常常想起他來,但對他參加革命的前前後後,總是不大清楚,像一個謎一樣。
一九年九月二十晚菜虎東頭有一個老漢,個兒不高,膀乍腰圓,賣菜為生。人們都叫他菜虎,真名字倒被人忘記了。這個虎字,並沒有什麼惡意,不過是說他以萊為衣食之道罷了。他從小就幹這一行,頭一天推車到滹沱河北種菜園的村莊躉菜,第二天一早,又推上車子到南邊的集市上去賣。因為南邊都是旱地種大田,青菜很缺。
那時用的都是獨木輪高脊手推車,車兩旁捆上菜,青枝綠葉,遠遠望去,就像一個活的菜畦。
一車水菜分量很重,天暖季節他總是脫掉上衣,露著油黑的身子,把絆帶套在肩上。遇見沙土道路或是上坡,他兩條腿叉開,弓著身子,用全力往前推,立時就是一身汗水。
但如果前麵是硬整的平路,他推得就很輕鬆愉快了,空行的人沒法趕過他去。也不知道他怎麼弄的,那車子發出連續的有節奏的悠揚悅耳的聲音,——吱扭——吱扭——吱扭扭——吱扭扭。他的臀部也左右有節奏地擺動著。這種手推車的歌,在我幼年的記憶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這是田野裏的音樂,是道路上的歌,是充滿希望的歌。有時這種聲。音,從幾裏地以外就能聽到。他的老伴,坐在家裏,這種聲音從離村很遠的路上傳來。有人說,菜虎一過河,離家還有八裏路,他的老伴就能聽見他推車的聲音,下炕給他做飯,等他到家,飯也就熟了。在黃昏炊煙四起的時候,人們一昕到這聲音,就說:“菜虎回來了。”有一年七月,滹沱河決口,這一帶發了一場空前的洪水,莊稼全都完了,就是半生半熟的高粱,也都衝倒在地裏,被泥水浸泡著。直到九十月間,已經下過霜,地裏的水還沒有撤完,什麼晚莊稼也種不上,種冬麥都有困難。這一年的秋天,顆粒不收,人們開始吃村邊樹上的殘葉,剝下榆樹的皮,到泥裏水裏撈泥高粱穗來充饑,有很多小孩到撤過水的地方去挖地梨,還挖一種泥塊,叫做“膠泥沉兒”,是比膠泥硬,顏色較白的小東西,放在嘴裏吃。這原是營養植物的,現在用來營養人。
人們很快就幹黃幹瘦了,年老有病的不斷死亡,也買不到棺木,都用席子裹起來,找幹地方暫時埋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