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同口舊事(2)(1 / 2)

確是這樣。人老不服老,硬是說七十如何,八十又如何,以及老驥伏櫪,煥發青春之類,說者固然壯一時之氣,聽者當場也為之歡欣鼓舞,仔細想想,究竟不是滋味。

因為畢竟是老了,於是這本集子,就定名為澹定。這兩個字,見於王夫之的《楚辭通釋》。我讀書不求甚解,這兩個字,從字麵看,我很喜歡,就請韓映山的令郎大星同誌刻了一方圖章,現在又用來作為本集的書名。

其實,就我的體會,凡是丈人用什麼詞句作為格言,作為齋名,作為別號,他的個性,他的素質,他的習慣,大概都是和他要借以修身進德的這個詞句,正相反的。他希望做到這樣,但在很大程度上,不一定做得到。當然有一個格言,懸諸座右,比沒有一個格言,總會好一些,因為這究竟是中國人的一種習慣,多少還帶有一些文化教養的性質。

就用這兩個字吧,其別無深意,正和前兩個書名相同。

其中有一篇短文,題名《王鳳崗坑殺抗屬》,是舊作,冉淮舟同誌從圖書館複製來的。我向讀者介紹:我過去寫過這樣的文章。這樣的文章,我現在還能寫得出來嗎?

一九八一年八月六日下午雨中芸齋小說雞缸我們住宅後麵就是南市,解放初期,那裏的街道兩旁,有很多小攤。每到晚上沒事,我好到那裏逛逛,有時也買幾件舊貨,價錢都是很便宜的。

有一次,我買了兩個磁缸,磁很巨很白,上麵是五彩人物、花卉,最下麵還有幾隻雄雞,釉色非常鮮豔。可能是用來裝茶葉或糖果的,個兒很不小,我從南市抱回家中,還累得出了一身汗。抱回來,也沒有多少用途,我就在裏麵放小米、綠豆。

“文化大革命”期間,此物和別的一些磁器被抄走,傳說我家有廿多件古董,這自然是其中之一。關於書,我心裏是有底的,說有這麼多古董,我卻沒有精神準備。這些磁器,都是小販們當作破爛買來的,我掏一元錢買一件,他們還算是遇到了大頭。現在適逢其會,居然上升為古董,我心裏有些奇怪。

這當然也是有人揭發的。我們住的是個大雜院,門口有個傳達室。其中值班的,有個姓錢的老頭,長年穿黑布衣服,叼著銅煙袋,不好說話,對人很是謙恭。既然是傳達,當然也出入我的住室,見到了我的用具和陳設。此人造反以後態度大變,常常對著我們住的台階,大吐其痰。不過當時這是司空見慣的現象,是時代的自然點綴,我也不以為意,我個人是同他沒有恩怨的。

冬季,我到了幹校,屬於牛鬼蛇神。這個姓錢的,作為“革命群眾”,不久也到幹校去了。有一天,他指揮著我們幾個人,在院裏再煤,態度非常專橫霸道。忽然,有一個同伴對他說:

“錢某某,你是什麼人?你原是勸業場二樓的一個古董商,專門坑害人,隱瞞身份,混入機關。你和我們一樣是牛鬼蛇神,不要在那裏指手劃腳的了,快脫了大衣,和我們一起幹活!”當時,我真為這位棚友捏一把汗。誰知這個姓錢的,聽了以後,臉色慘白,立刻一轉身,灰溜溜地鑽進屋子裏去了,以後再也不來領導我們。他雖然並沒有從此就劃入我們這個階層,同我們去住一個棚子,但這件事,頗使我們揚眉吐氣於一時,很覺得開心。

後來我想,一個古董商人,解放以後,變成了傳達,內心對共產黨當然是仇恨的,也就無怪對進城幹部是這樣的態度了。他向上級謊報我家有多少古董,也就是自然可信酌了。

過了幾年,書籍和磁器都發還了。書籍丟失了一些,並有幾部被人評為“珍貴”,勸我“捐獻國家”。磁器卻一件沒丟,也沒人勸我捐獻,可見都是不人流品,也不惹人喜愛的。

我把這些瓶瓶罐罐,堆放在屋子的一個角落裏。一年夏天,忽然在一個破花瓶裏,發現了一隻死耗子,頗使人惡心。我把耗子倒出來,把花瓶送給了幫我做飯的婦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