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同口舊事(3)(1 / 2)

例如在鍘草棚子裏,我每天要用一把鋒利的鐮刀,割斷不少根捆草的粗繩。我時常掂量著這把鐮刀想:如果不是割斷草繩,而是割斷我的脖頸,豈不是一切煩惱痛苦,就可以迎刃而解了嗎?但我終於沒有能這樣去做。

在菜窖裏工作,也比較安全。所謂安全,兢是可以避免革命群眾和當地農場的工人、兒童對我們的侮辱,恫嚇,或投擲磚頭。因為我們每個人的“罪名”、“身份”,過去的級別、薪金數目,造反者已經早給公布於眾了。

在菜窖裏,算是找到了一個避風港,可以暫時喘喘氣了。

我和楊秀玉,漸漸熟識起來。我認為此人也不壞,她的職業,說起來足騙人的,但來找的人,究係自願。較之那些傍虎吃食,在別人的身家性命之上,謀圖一點私利的人,還算高尚一些吧!有時就跟她說個話兒,另一位女同誌,是過去的同事,但因為她現在是菜窖負責人,對她說話就要小心一些。因此,總是在這位同誌出窖以後,我們才能暢談。我那時已經無聊到虛無幻滅的地步,但又有時想排遣一下絕望的念頭,我請這位女相士,談談她的生話和經曆。

她說,這是她家祖傳,父親早死,她年幼未得傳授,母親給她請了一位師父,年老昏庸。不久就抗戰了,她隨母親、舅舅逃到了衡陽。那時她才十三歲,母親急於掙錢,叫她到街上去吆喝著找生意,她不願意去。她懇求母親,給她一元錢,在一家旅館裏,租了一間房,門口貼了一張條子。整整一個上午,沒有一個顧客,她忍著饑餓,焦急地躺在旅館的床上。到了下午,忽然進來了一個人,相了一麵,給了她三元大洋。從此就出了名。

然後到貴州,到桂林,到成都,每到一處,在報上登個廣告,第二天就門庭若市,一麵五元。那時兵荒馬亂,多數人離鄉背井,都想藉占,問問個人平安,家人消患。她乘國難之機,大發其財。她十八歲的時候,已經積累很多金條了。

她說:“在衡陽,我虧了沒到街上去喝賣,那樣會大減身價,起步不好,一輩子也成不了名。你們作家,不也是這樣嗎?”我隻好苦笑了起來。

我們的談笑,被那位女同誌聽到了,竟引起她的不滿。

夜晚回到宿舍,她問楊秀玉:

“你和孫某,在菜窖裏談什麼?”“談些閑話。”楊秀玉答。

“談閑話?為什麼我一進去,你們就不談了!有什麼背人的事?我看你和他,關係不正常!”兩個人吵了起來,並傳了出去,使得革命群眾又察覺到了一件“反動”階級的新動向,好在那時主要是注意政治動向,因此也就沒有深究,也許是不大相信,會有那種事情吧。

像我們這些人,平白無故遭到這種奇異事變,不死去已經算是忍辱苟活,精神和生活的摧殘,女的必然斷了經,男的也一定失去了性。雖有妙齡少女,橫陳於前,尚不能勃然興起,況與半百老婦,效桑間陌上之樂、談情說愛於陰暗潮濕之菜窖中乎。不可能也。

有一天,又剩了我們兩個人。我實在煩悶極了,說:

“楊秀玉,你給我相個麵好嗎?”“好。”她過去把菜窖的草簾子揭開說,“你站到這裏來!”在從外麵透進來的一線陽光裏,她認真地端詳著我的麵孔,好像從來沒有見過我似的。

“你的眉和眼距離太近,這主憂傷!”她說。

“是,”我說,“我有幽憂之疾。”“你的聲音好。”楊秀玉說,“有流水之音,這主女孩子多,而且聰明。”“對,我有一男三女。”我回答,“女孩子功課比男孩子好。”“你眼上的白圈,實在不好。”她歎,一口氣,“我和你第一次見麵,就注意到了。這叫破相。長了這個,如果你當時沒死,一定有親人亡故了。”“是這樣。我母親就在那一年去世了,我也得了一場大病。”我說,“不過這都是過去的事,無關緊要了。大相士,你相相我目前的生死存亡大關吧。我們的情況,會有好轉嗎?”“四月份。”她滿有信心地說,“四月份會有好消息。”正在這時,聽到了那一位女同誌的腳步聲,她趕緊向我示意,我們就又都站到白菜垛跟前工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