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天氣很好,沒有風。陽光從南窗照進來,落到靠南牆的那一排鋪上。雖然照射不到我們這一排,看一看也是很舒服的。我給李槐倒,一杯水,放在他的頭前。我說:
“人們都去勞動了,屋裏就是我們兩個。你給我說說,你是哪一年到日本去的?”“就是日本人占著天津那些年。”李槐慢慢坐了起來,“這並不是什麼秘密,過去我常和人們念叨。我從小好踩高蹺,學徒的時候,天津春節有花會,我那時年輕,好耍把,很出了點名。日本天皇過生日,要調花會去獻藝,就把我找去了。”“你看見天皇了嗎?”“看見了。不過離得很遠,天皇穿的是黑衣服,天皇還賞給我們每人一身新衣服。”他說著興奮起來,眼睛也睜開了。
“我們扮的是水漫金山,我演老漁翁。是和扮青蛇的那個小媳婦耍,我一個跟鬥……”他說著就往鋪下麵爬。我忙說:
“你幹什麼?你的病好了嗎?”“沒關係。”他說著下列地上,兩排鋪板之間,有一尺多寬,隻容一個人走路,他站在那裏辜好了一個姿勢。他說:
“我在青蛇麵前,一個跟鬥過去,踩著三尺高蹺呀,再翻過來,隨手抱起一條大鯉魚,幹淨利索,麵不改色,日本人一片喝彩聲!”他在那裏直直站著,圓睜著兩隻眼睛,望著前麵。眼睛裏放射出一種奇異多彩的光芒,光芒裏飽含青春、熱情、得意和自負,充滿榮譽之感。
我怕他真的要翻跟鬥,趕緊把他扶到鋪上去。過小多兩天,他就死去了。
芸齋主人日:當時所謂罪名,多誇張不實之詞,茲不論。
文化交流,當在和平共處兩國平等互惠之時。國破家亡,遠洋奔赴,獻藝敵酋,乃可恥之行也。然此事在彼幼年之期,自亦可諒之。而李槐至死不悟,仍引以為光榮,蓋老年胡塗人也。可為崇洋媚外者戒,及其重病垂危之時,偶一念及藝事,竟如此奮發蹈厲,至不顧身命,豈其好藝之心至死未衰耶。
一九八一年十一月二十八訂上午畝戒我的為人,朋友們都說是謹小慎微,不苟言笑的。現在還有人這樣評價,其實是對我不太了解之故。我說話很不慎重,常常因為語言緣故得罪於人,有一次,並從中召來大禍,幾乎斷送性命。如果不趁我尚能寫作之時,把它寫出來,以為後世之戒,並借此改變別人對我的一知半解的印象,那將是後悔奠及的了。
我在四十年代之末,進入這個碼頭城市。我是在山野農村長大的,對此很不習慣,不久就病了。在家養病,很少出門,也很少接觸人。除去文字之過,言過本來可以很少。
人之為物,你在哪一方麵犯錯誤少,就越容易在哪一方麵犯大錯誤。
有一天,時值嚴冬,我忽然想洗個澡,我穿上一件從來不大穿的皮大衣,戴了一頂皮帽,到街上去。因為有病,我不願到營業的澡堂去洗,就走到我服務的機關大樓裏去了。
正是晚上,有一個中年人在傳達室值班。他穿一身灰布舊棉衣,這種棉衣,原是我們進城時發的,我也有一套,但因為近年我有些稿費,薪金也多了,不能免俗,就改製了現在的服裝。
他對著傳達室的小窗戶,悠然地抽著旱煙,打量著我。
他好像認識我,我卻實在不認識他。
“同誌,今天有熱水嗎?”我問。
“沒有。”他回答得很冷淡,但眼睛裏卻有一種帶有嘲笑的熱意。
我剛要轉身走去,他卻大聲說:
“聽說你們寫了稿子,在報上登了有錢,出了書還有錢?”“是的。”我說。
“改成戲有錢,改成電影還有錢?”“是的。”我又回答。我不明白他是什麼意思,我簡單地以為他是愛好羨慕這一行。這樣的人在當時是常遇到的。
我衝口就說了一句:“你也寫吧。”這四個字,使得同我對話者,突然色變,一句話也不說了。我自己也感到失言,趕快從那裏走出來。在路上,我想,他會以為我是挖苦他吧,他可能不會寫文章吧。但又一想,現在不是有人提倡工農兵寫作嗎?不是有人一個字不認識,也可以每天寫多少首詩,還能寫長篇小說嗎?他要這樣想就好了,我就不會得罪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