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們管頭發和交貨。根雨叔有十幾歲了,卻和姑娘們坐在一起織網罩,給人一種男不男女不女的感覺。
人家都把辮子剪下來賣錢了,他卻逆潮流而動,留起辮子來。他酌頭發又黑又密,很快就長長了。他每天精心梳理,顧影自憐,真的可以和那些大辮子姑娘們媲美了。
每天清早,他擔著兩隻水筲,到村北很遠的地方去挑水。一路上,他“咦——咦”地唱著,那是昆曲《藏舟》裏的女角唱段。
不知為什麼,織網罩很快又不時興了。熱熱鬧鬧的場麵,忽然收了場,人們又得尋找新的生活出路了。
村裏開了一家麵坊,根雨叔就又去給人家磨麵了。磨坊裏安著一座腳打羅,在那時,比起手打羅,這算是先進的工具。根雨叔從早到晚在瞎坊裏工作,非常勤奮和歡快。
他是對勞動充滿熱情的人,他在這充滿穢氣,掛滿蛛網,幾乎經不起風吹雨打,搖搖欲墜的破棚子裏,一會兒給拉磨的小毛驢掃屎填尿,一會兒撥磨掃磨,然後身靠南牆,站在羅床踏板上:
踢踢蹣,踢踢踺,踢踺踢踺踢踢踺……篩起麵來。
他的大辮子搖動著,他的整個身子搖動著,他的渾身上下都落滿了麵粉。他踏出的這種節奏,有時變化著,有時重複著,伴著飛揚灑落的麵粉,伴著拉磨小毛驢的打嚏噴、撒尿聲,伴著根雨叔自得其樂的歌唱,飄到街上來,飄到野外去。
麵坊不久叉停業了,他又給本村人家去打短工,當長工。三十歲的時候,他娶了一房媳婦,接連生了兩個兒子。
他的父親嫌兒子不孝順,忽然上吊死了。媳婦不久也因為吃不飽,得了瘋病,整夭蜷縮在炕角落裏。根雨叔把大孩子送給了親戚,媳婦也忽然不見了。人們傳說,根雨叔把她領到遠地方扔掉了。
從此,就再也看不見他笑,更聽小到他唱了。地改革時,他得到五畝出地,精神好了一陣子,二兒子也大成人,娶媳婦。但他不久就又沉默。常和兒子吵架。冬天下雪的早晨,他也會和農睡倒在村北禾場裏。終於有一天夜裏,也學了他父親的樣子,死去,薄棺淺葬。年發大水,他的棺木衝到下水八裏外一個村莊,有人來報信,他的兒子好像也沒有去收拾。
村民們說:一輩跟一輩,輩輩不錯製兒。延續了兩代人的悲劇,現在可以結束了吧?
一九八二年六月二日小說雜談小說與倫理幼時讀《紅樓夢》,讀到賈政笞撻賈寶玉,賈母和賈政的一段對話,不知為什麼,總是很受激動,眼睛濕潤潤的。按說,賈政和賈母,都不是我喜愛的人物,為什麼他們的對話,竟引起我的同情呢?後來才知道,這是傳統倫理觀念的影響,我雖在幼年,這種觀念已經在頭腦裏生根了。
這是母子之間或父子之間的倫理。《紅樓夢》裏,薛寶釵勸說薛蟠的那一段,也很感動人,這是兄妹之間的倫理。
王熙風和平兒睡下以後,念叨賈璉在路途上的事,寫得也很動人,這是夫妻之間的倫理。讀起來也是動人的。
當然,《紅樓夢》中,除了正麵的倫理描寫,也寫了倫理的反麵。寫得也是很生動的。倫理也隨時代變化,我們就不一一說明了。
總之,小說既是寫社會,寫家庭,寫人情,就離不開倫理的描寫。而《紅樓夢》寫得最好,最感人。
前些年,我們的小說,很少寫倫理因為主要是強調階級性,反對人性論。近年來,可以寫人情、人性了,但在小說中也很少見倫理描寫。特別是少見父子、兄弟、朋友之間的倫理描寫。關於男女的描寫倒是不少,但多偏重性愛,也很難說是中國傳統的夫妻間的倫理。
一九八一年十月八口叫人記得住的小說大概是三十年代中期,我在《文學月報》第五、六期台刊上,讀過一篇小說,題名《福地》,作者徐盈。這篇小說,以保定第二師範革命學潮為題材。後不久,我又在《現代>雜誌上,讀了一篇小說,以國民黨特務在上海秘密突擊捕捉共產黨員為題材,作者金丁。這篇小說的題目,後來忘記了,最近從《現代》編者施蟄存的回憶錄中得知,為(兩種人》。
這兩篇小說,看過已經快半個世紀了,其內容記得很清楚,而且這兩位作者,並不是經常發表小說的。我曾經和一個河南的青年同誌談起過,自己也有些奇怪:那一時期,我看的小說,可以說很不少,為什麼大多數都已忘記,唯獨記得這兩篇呢?
前幾個月,在一本文學叢刊上,讀了俄國作家庫普林的兩篇小說。當時,我也對一個青年說:庫普林的小說,叫人讀過以後,能記得人物的每一個行動,每一個細小的情節;人物的住處、陳設,室內的空氣陽光,花草的長勢,人物的飲食、呼吸、喘息,一件件都厲曆在目,有條不紊。而我們也常常瀆到這樣一種小說,寫得像鬧市一樣,看過以後,混沌一團,什麼清楚的日象也沒有。這又是什麼道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