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代之末,天才二字,絕跡於報章。那是因為從政治上考慮,自然與文學藝術無關。
近年來,這兩個字提到的就多了,什麼事一多起來,也就有許多地方不大可信,也就與文學藝術關係不大了。例如神童之說,特異功能之說等等,有的是把科學趕到迷信的領地裏去,有的卻是把迷信硬拉進科學的家裏來。
我在年幼時,對天才也是很羨慕的。天才是一朵花,是一種果實,一旦成熟,是很吸引入的注意的。及至老年,我的態度就有了些變化。我開始明白:無論是花朵或果實,它總是要有根的,根下總要有土壤的。沒有根和土壤的花和果,總是靠不住的吧。因此我在讀作家藝術家的傳記時,總是特別留心他們還沒有成為天才之前的那一個階段,就是他們奮發用功的階段,懸梁刺股的階段;他們追求探索,四顧茫然的階段;然後才是他們坦途行進,收獲日豐的所謂天才階段。
現在已經沒有人空談曹雪芹的天才了,因為曆史告訴人們,曹除去經曆了一劫人生,還在黃葉山村,對文稿披閱了十載,刪改了五次。也沒有人空談《水滸傳》作者的天才了,因為曆史也告訴人們,這一作者除去其他方麵的修養準備,還曾經把一百零八名人物繪成圖樣,張之四壁,終日觀摩思考,才得寫出了不同性格的英雄。也沒有人空談王國維的天才了,因為他那種孜孜以求,有根有據,博大精深的治學方法,也為人所熟知了。海明威負過那麼多次致命的傷,中了那麼多的彈片,他才寫得出他那種有關生死的小說。
所以我主張,在讀天才的作品之前,最好先讀讀他們的可靠的傳記。說可靠的傳記,就是真實的傳記,並非一味鼓吹天才的那種所謂傳記。
天才主要是有根,而根必植在土壤之中。對文學藝術來說,這種土壤,就是生活,與人民有關的,與國家民族有關的生活。從這裏生長起來,可能成為天才,也可能成不了天才,但終會成為有用之材。如果沒有這個根柢,隻是從前人或國外的文字成品上,模仿一些,改裝一些,其中雖也不乏一些技巧,但終不能成為天才的。
談名名之為害,我國占人已經談得很多,有的竟說成是“殉名”,就是因名致死,可見是很可怕的了。
但是,遠名之士少,近名之士還是多。因為在一般情況下,名和利叉常常聯係在一起,與生活或者說是生計有關,這也就很難說了。
習慣上,文藝工作中的名利問題,好像就更突出。
餘生也晚,舊社會上海灘上文壇的事情,知道得少。我發表東西,是在抗日戰爭時期和解放戰爭時期。這兩個時期,在敵後根據地,的的確確沒有稿費一說。戰士打仗,每天隻是三錢油三錢鹽,文人拿筆寫點稿子,哪裏還能給你什麼稿費?雖然沒有利,但不能說沒有名,東西發表了,總是會帶來一點好處的。不過,冷靜地回憶起來,所謂“爭名奪利”中的兩個動詞,在那個時代,是要少一些,或者清淡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