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讀柳蔭詩作記(1 / 2)

我和柳蔭同誌,已經有三十多年沒有見麵。前兩天他來天津公幹,到舍下來,一進門就問:

“你還能認得我麼?”我一下就從聲音、舉止認出他米,兩個人都樂了。

一九三九年,我在晉察冀通訊社工作,就認識了柳蔭。

那時他和倉夷一道工作,兩個人形影不離。我和他雖然並不是那麼親近,但給我留下的印象,特別深刻。在同伴們中間,柳蔭被公認為“狀貌如婦人好女”,正像司馬遷形容留侯張良一樣。

現在他也六十多歲了。談話間,他說晚年,有時感到寂寞。我勸他寫點東西。他說,寫一些詩,帶來了,因為怕我沒時間,放在了李湘洲那裏。我說,我很願意看看他寫的東西。第二天,湘洲就把詩稿送來了,共三冊。是用小學生的練習簿抄寫的。字體細小纖弱,像是十三四歲女學生的手筆,偶爾抄錯一兩個字,還用白紙貼上,重新抄好。所用練習簿,如同新從南紙店買出來,幹淨得似未觸手。

三本詩稿,裝在一個舊封套裏,表麵又糊上一層同樣顏色的紙,寫好他自己的姓名和通訊處,貼好郵票一角八分,旁注“掛號”二字。這是為的,別人看過以後,即可很方便地送到郵局,給他寄同去。

我想:這都是老一代人的習慣。當天下午,我就坐在院子裏,讀完了一冊。

和其他文學形式相較,“五四”以來,中國的新詩,受外國詩的影響最迅速也最顯著,這是詩的形式特點決定的。歐美各國的著名詩人,古典的以及新的流派,中國差不多都是很快就有了譯本,加上會外語的人很多,他們的詩,在中國都曾有人學習過嚐試過。但影響比較深遠的,則要數拜倫、裴多菲、普希金、涅克拉索夫、惠特曼和馬雅可夫斯基。這些詩人的作品,有兩種特點:熱烈的情感和對現實的凝注。歐洲的形式主義的詩和象征主義的詩,在中國也曾得到流傳,並有名家,但這種詩,多行之不遠,影響不大。因為這都是詩人書齋裏的玩藝兒,廣大的群眾無法接受。

與人民的現實生活及當前的命運相結合,在中國的土地上,不斷產生自己的歌手。他們的成功之作,多在早期,即青春熱情興旺之時。這種熱情多是單純的,無私的,並設有其他幹擾。及至晚期,經過各種消磨,大多失去朝氣,影響也就漸漸微弱。

我以為,中國的新詩,從誕生就是歐化的成分居多,受外來影響較夫。但這究係形式,並不妨礙中國新詩的作者,發揮其天才及熱力,為中華民族的興盛而呼號。實際上,每當變革之期,都有代表這一時代的歌者,應運而生,作雄雞之唱,風靡一代。中國新詩的形式,恐怕就沿著這條道路走下去,這是無法挽回,也無法改變的。

對於柳蔭的詩,我的印象足:婉約舒暢,節拍和諧,有一條脈脈的情緒,貫穿其問;有一點鮮明的理想,懸諸詩外。

章法完整,讀過後,餘味無窮。

不可諱言,我對他的詩的評語,是年歲相當,經曆相同,處境相似的人的一種共鳴,也可以說是知音。有些青年詩人,恐怕就不是這樣看的。他們會說,這是一種過時的詩歌,是涅克拉索夫、惠特曼的老調重彈。

很可能是這樣。我也承認,柳蔭的詩,並不是雛風之聲,而是老鳳之聲。

詩貴有我,我也是這樣主張的。這個我,必須聯係人民,聯係時代,這也是投有爭論的。但在中國,強調一麵,總要漸漸走到它的反麵去,雖聖賢豪傑之士,亦所不免。詩中有我,但如果把我神化,不斷擴張自我意識,以自我為中心,觀察一切,判斷一切,並且不斷神化自己的天才、靈感、膽量,漸漸也就會出現一種很不健康的症狀。所寫出的詩,也就會變成大言欺人的東西。這種詩,以其短促、繁亂、淒厲的節拍,造成一種於時代,於國家都非常不祥的聲調。讀若這種貌似“革新”的詩,我常常想到:這不是那十年動亂期間一種流行音調的變奏和翻版嗎?從神化他人,轉而為神化自我,看來是一種新的探索,新的追求。實際上這是一個連貫的,基於自私觀念的,喪失良知的,遊離於現實和人民群眾之外的,帶有悲劇性質的幻滅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