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讀蕭紅作品記(1 / 3)

大概是前兩個月吧,一位相識者去東北參加紀念蕭紅的會,回到北京,曾給我來信,要我談談蕭紅作品的魅力所在,探索一下她在文學創作中的“奧秘”,這確實不是我的學力所能完卷的。不過,我總記著這件事。近日稍閉,從一位同誌那裏借來一冊《蕭紅文選》,一邊讀著,一邊記下自己的感觸。

此書後麵附有魯迅寫的《(生死場)序》和茅盾寫的《(呼蘭河傳)序》,對於蕭紅,評價最為得當。特別是魯迅的文章,雖然很短,雖然乍看來是談些與題無關的話,其實甸甸都是蕭紅作品的真實注腳。不隻一語道破她在創作上的特點、優長及缺短,而且著重點染了蕭紅作品產生的時代。一針見血,十分沉痛。文藝評論寫到這樣深刻的程度,可歎為觀止。

對於蕭紅的作品,魯迅是這樣說的:

這自然不過是略圖,敘事和寫景,勝於人物的描寫,然而北方人民對於生活的堅強,對於死的掙紮,卻往往已經力透紙背;女性作者的細致的觀察和越軌的筆致,又增加了不少明麗和新鮮。精神是健全的,就是深惡文藝和功利有關的,如果看起來,他不幸得很,他也難免不能毫無所得。

茅盾對蕭紅的作品,是這樣說的:

而且我們不也可以說:要點不在《呼蘭河傳》不像是一部嚴格意義的小說,而在它幹這“不像”之外,還有些別的東西——一些比“像”一部小說更為“誘人”些的東西,它是一篇敘事詩,一幅多彩的風土畫,一串淒婉的歌謠。

我是主張述而不作的,關於蕭紅,我還能有什麼話說呢?

人們常把蕭紅和魯迅聯係起來,這是對的。魯迅對於她,有過很大的幫助。但不能像現在有人理解的:“沒有魯迅就沒有蕭紅。”先有良馬而後有伯樂。蕭紅是帶著《生死場》原稿去見魯迅的。魯迅為她的書寫了序,說明她是一匹良馬。

魯迅對她的幫助並非從這一篇序言開始,我們應該探索蕭紅創作之源。魯迅以自身開辟的文學道路,包括創作和譯作,教育了蕭紅,這對她才是最大的幫助。

我現在讀著蕭紅的作品,就常常看到和想到,她吸取的一直是魯門的乳汁。其中有魯迅散文的特色,魯迅所介紹的國外小說,特別是蘇聯十月革命時代的聶維洛夫、綏甫琳娜等人短篇小說的特色。

但更重要的是她走在魯迅開辟的現實主義道路上。她對時代是有濃烈的情感的,她對周圍現實的觀察是深刻的,體貼入微的,她對國家民族是有強烈的責任感的。但她不作空洞的政治呼喊,不製造虛假的生活模型。她所寫的,都是她鄉土的故事。文學創作虛假編造,雖出自革命的動機,尚不能久存,況並非為了大眾,貪圖私利者所為乎。

蕭紅的創作生活,開始於一九三三年,而其對文學發生興趣,則從一九二九年開始。此時,蘇聯文學中左的傾向正受批判。同路人文學,開始介紹到中國來。魯迅、曹靖華、瞿秋白等人翻譯的《豎琴》和《一天的工作》兩書,其中同路人作品占很大比重。同路人作家同情十月革命,有創作經驗,注意技巧,繼承俄國現實主義傳統。他們描寫革命的現實,首先通過對現實生活的描述。較之當時一些黨員作家,隻注意政治內容,把文藝當作單純的宣傳手段者,感人更深,對革命也更有益。在我國,一九三年以後,經過魯迅和太陽社的論戰,文藝創作也漸漸走上踏實的、注意反映現實生活的道路。不久,魯迅等人創辦《譯文》雜誌,進一步又介紹了普希金以下國外現實主義的古典著作,大大開拓了中國文學青年的視野,並有了營養豐富的食品。蕭紅的作品明顯地受到同路人作家的影響,她一開始,就表現了深刻反映現實的方能。當然,她的道路,也可能有因為不太關心政治,缺少革命生活的實踐和鍛煉,在失去與廣大人民共同吐納的機會以後,就感到了孤寂,加深了憂鬱,反映在作品中,甚至影響了她的生命。

“五四”以來,中國的女作家,在文壇之上,一呈身形,而讀蕭紅作品記立即被廣大青年群起膜拜於裙下者,厥有三人:冰心、丁玲、蕭紅。當然,這與其說是追慕女作家,不如說是追慕進步思想,追慕革命。冰心崛起京華,乃“五四”啟蒙運動的產物;丁玲崛起湖南,乃第一次國內革命戰爭的產物;蕭紅崛起哈爾濱,乃東北淪陷、民族危難深重時期的產物。時代變革之時,總是要產生它的歌手的。多難興邦,濟濟多士。偉大的時代,在暴風雨中,產生海燕之歌,產生偉大的作家。太平盛世,多靡靡之音。這是文學曆史上的常見現象。但像“文化大革命”這樣人為的、禍國殃民的所謂“革命”,是不會也不能陶鑄出它自己的“作家”來的,有之,則將是批判的現實主義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