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年邁體弱,很少有機會進城。老父雖足不出戶,但從電視和收音機中也了解了不少新鮮事,什麼觀前街重建啦、盤門新景開放啦。父親嘴上不說,但看得出內心有出遊的意思。國慶假期的最後一天,我終於擠出時間陪父親進城。
我家住在金山腳下,那裏盛產的花崗石全國有名。父親是位石匠,從我懂事起,父親的一把榔頭一年甩到頭,年年仍是“透支戶”。為了補貼家用,父親常常鑿一些石磨、石臼(城裏人吃豆漿,磨米粉、芝麻粉少不了它),與我娘起大早挑到蘇州去賣。金山到蘇州雖說不過十幾公裏路程,可那時完全靠步行,黑暗中深一腳淺一腳穿越無數的田埂和墳堆,何況父母的肩頭還壓著一副一百多斤的擔子。那些堅硬冰冷的花崗石多沉啊!那時我大概才十來歲,剛剛上學,晚上貪睡,父親什麼時候出的門根本不知道,早晨醒來時枕邊常常放有幾塊噴香的麵衣餅,我知道這樣的餅就是父母親一天的夥食了。我還沒去過蘇州,想象中那是一個天堂一樣美麗的地方,那裏的人們過著神仙一樣的日子。在我的再三央求下,父親終於帶我去了一趟蘇州。我少不更事,不知道行路的艱辛,隻覺得很新鮮、很好玩。父親帶我去了觀前、石路,還去了西園,具體印象已經模糊,隻知道在西園看五百羅漢,滿眼的金碧輝煌,直看得頭昏眼花,竟然嘔吐起來,父親懊悔地連聲說:“真不該帶你來的。”
成家後,我曾無數次地帶女兒進城遊玩,而陪父親進城還是第一次。如今,女兒正與我當年的年紀相仿,而我也與當年父親的年齡相當。坐在木瀆往蘇州的豪華中巴上,我不禁感慨萬端。車過新區,躍入眼簾的是林立的高樓、寬敞的馬路、碧綠的草地,還有蘇州樂園、肯德基、城市雕塑……父親張大嘴巴,露出驚奇的神色。他哪裏想象得到,當年他擔著生活的重荷穿越的這片荒野、墳堆,如今正發生著日新月異的變化呢!
對觀前街,父親還是很熟悉的,由觀前街往兩旁延伸的一條條小巷,父親居然還能叫得出其中不少名字。想必是當年他在這裏走街串巷賣石磨的緣故。可是,當他駐足在觀前街入口的石牌坊前時,父親卻愣住了。他自言自語道:“變了,變了。”走在觀前街,那緩緩而行的觀光車,那別致的路燈,甚至那原木製成的指路牌,父親看來都覺得十分新鮮。對著店堂裏穿著古裝的“蘭貴人”,父親不明就裏,以為是拍電影,也“追星族”似的擠上前去看熱鬧。走過大成坊,父親說:“再往前就是玄妙觀了。”自顧往前撞去,果然,玄妙觀到了。修建後的玄妙觀拆除了原先那些雜亂的簡易建築,顯得寬敞而整潔。幾棵茂盛的大樹下設計了一些木幾石凳之類,讓遊客歇腳。突然,老父對腳下這片廣場感起興趣來,旁若無人地大聲對我說:“你看你看,拿伲金山石匠的台都坍光了。”我忙低頭看去,原來,這片廣場用的都是金山出產的花崗石,光滑的地坪石完全由人工鏨磨而成。手工生活難免有些缺角裂縫的,也屬正常。我勸父親別大驚小怪的,父親白了我一眼,“這片廣場每天有多少人走過、看見,哪哼算小事體?”
陪父親逛完黃天源、稻香村、采芝齋等一些百年老店,肚裏開始嘰嘰咕咕起來,來到太監弄的老正興,選了靠窗一隻寬大的八仙桌,點了些酒菜。父親很高興,從不喝酒的他今天也破例喝了一杯啤酒。我問父親:“觀前街改造得哪哼?”他說:“我也講不清爽,搭電視裏上海、北京的街差不多的。蠻好。”
吃過飯我們回觀前街,父親有點分不清東南西北了,我說你放心,今朝我帶你。路過新華書店時我說:“進去看看。”父親緊跟我進了書店。父親不識字,但他有個心願就是要我別再像他一樣甩一輩子榔頭了,要“書包翻身”。那時家裏再窮也不讓我輟學,還陪我去小鎮上的書店買書,就像現在這樣緊跟在我身後。
從書店出來,我陪父親在新藝電影院看了場電影,又去人民商場兜了一圈。商場裏的顧客摩肩接踵,川流不息,好幾次差點將我與父親擠散。看著時間已晚,我忙攙了父親,回到觀前街上。
我和父親走在黃昏的觀前街上,華燈初上,行人似乎更多了,穿著也豔麗了許多。有不少藍眼睛高鼻子的“老外”也在軋鬧猛。父親興衝衝地走在我前麵,饒有興致地看著街上變幻閃爍的霓虹燈。我望著父親的背影,他那土氣的穿著,那拗口的鄉音,還有那微微佝僂的身子,似乎與這繁華的都市,現代的環境有些不和諧了。我想:再過幾十年,我到了父親這個年齡,而女兒已長大如我,那時,女兒眼中的我是否也如我今天這種感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