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李清照寄居陳氏人家中,但房東卻並不知道這位夫人就是趙挺之的兒媳婦,是建康知府的夫人,是著名的詞人李清照!他們隻當這半百婦人是平民百姓,卻道是文采非凡,才華橫溢,可也沒有多想,畢竟這戰亂的年代,家破人亡,孤身一人漂泊流離的百姓不足為奇。
沒過多時,李清照上街回來了,聽聞陳先生的話,李清照接過了官差讓陳先生轉交於自己的公文。回到房中,打開一看,是秘書省奉旨來要《哲宗實錄》的。這部朝廷的秘籍是宋徽宗時期主持修撰的,但戰亂頻發,很多重要的檔案和書籍都流失與戰火。現在,有人說舉報稱趙挺之當年命人抄寫過一個副本。聽此消息,朝廷便派人向在泉州任職的趙思誠和在金華避難的李清照發出公文,追問那個副本的下落。
《哲宗實錄》分為前實錄和後實錄兩部,裏麵記載了宋哲宗在位期間所有的重大事件及活動。趙挺之去世後,那本副本由趙明誠帶到了青州,後又由李清照帶到了建康。李清照心裏清楚,這部《哲宗實錄》有著極其重要的價值,於是便把它當做文物般不離左右。
看罷了公文,李清照不由得手心滲出汗來,她知道,私自撰寫皇帝實錄,可是朝廷違禁之事。趙挺之當年身居高位,又兼任過實錄修撰,但家中私藏《哲宗實錄》,顯然是利用自己的職務之便,這是違法的勾當,有罪之人是趙挺之。不過如今,公公已過世多年。現在資料散失,如若不是收藏了此書,恐怕《哲宗實錄》無法修撰。或許,這一功一過相抵,便可不受刑罰。況且此時已經告發,自己是逃不掉的,莫不如如實上繳,聽從命運的安排。
作此決定後,李清照把自己的新作《題八詠樓》重新抄寫,贈與陳家人,作為永久的紀念。整理好行囊,與陳氏一家人揮淚相別,與臨安的公人一同踏上了返回臨安的路途。
紛擾的亂局讓人心中灰暗。紹興十一年(1141年),宋金議和,臨安上空中那黑壓壓的戰爭烏雲,似乎在逐漸褪去,不再如往日般密布。雖為議和,戰爭停的也並不光彩,但久居戰亂的黎民百姓,終於可以讓自己那顆惶然不寧的心安定下來。沒過多久,城中亦開始重現昔日繁華,柔情似水的杭州城又漸漸呈現出她獨有的優雅與風致。
那時候的李清照,已然是位花甲老婦。人到晚年,李清照那顆愛花的心依舊未變,最為李清照所敬重的還屬梅花。
梅花,不與百花爭豔,不與群芳鬥香。每當到了花朵凋零殘落的季節,梅花便毅然在那刺骨寒風中怒放。就像是婀娜多姿的仙子,悄然降臨到人世之間。它像嬰兒一樣嬌小玲瓏,可親可愛;像少女一樣羞澀含情……別樣的梅花,端莊大方,高貴典雅,是那樣的堅強,那樣的不屈。迎著嚴冬的風雪,盛然開放。
當她還是個待字閨中的少女時,冬季的汴京到處都是繁花滿院,花香暗飄,清香宜人。清照一定還記得當時家中院落裏的梅花是那般的嬌容清麗,傲然怒放。 那時的她,心中應當還有著“此花不與群花比”的隱約驕傲吧!
而當她墜入愛河,與趙明誠新婚燕爾之時,彼此二人共同有著那段終生難忘的美好。“紅酥肯放瓊苞碎,探著南枝開遍未。”紅梅嬌美如她,是不是在襯托著一對新人的溫馨與甜蜜呢?
來到了江南,新開的梅花玉香挺拔,讓清照不勝憐惜。這是否又是在輕輕喟歎多變的時局與命運?枕邊那一縷“熏破春睡,夢斷不成歸魂”的梅香,帶給她的,到底是寬慰還是哀愁呢?
李清照是愛梅花的,年輕時愛她的清雅,老去後愛她的堅韌。
晚年的李清照為梅花寫了一首《清平樂》
年年雪裏,常插梅花醉。
挪盡梅花無好意,贏得滿衣清淚!
今年海角天涯,蕭蕭兩鬢生華。
看取晚來風勢,故應難看梅花。
雪中賞梅,折幾朵梅花,裝飾在鬢角上,這是宋人的習慣,也是李清照早年的愛好。多少個梅花驁放的時節,李清照與趙明誠一起賞梅,以飾鬢角,常常高興的手舞足蹈。
那些年的時光,她還有趙明誠陪伴。對於他們夫妻二人來說,最幸福、最快樂、最甜蜜的,就是能夠一起參加彼此都非常熱愛的高雅的文化藝術活動,他們鍾愛文學創作,研究金石碑刻;他們沉迷於鑒賞文物、品味字畫。這些夫妻二人共同的愛好,是他們之間維係感情的重要紐帶,是他們相知相守的情感基礎。雖然生活的清貧,需要他們依靠典當值錢的衣物才能購置文物,但彼此仍然樂在其中。
在青州的十年光景,是趙明誠夫婦生活最安逸、最愉快的十年,也是他們婚姻、愛情生活不斷發展,不斷成熟的十年,更是李清照一生最愜意最幸福的十年。那十年的時間裏,他們共同致力於金石碑刻、書畫文物的收集整理工作。
可以說,這一項工作幾乎占據了他們生命的全部,而他們的人生價值也全都體現在了這項工作當中,雖然精美的文物讓人賞心悅目,但畢竟整理收藏的工作還是有些枯燥繁瑣的,而趙明誠、李清照夫妻卻從中獲得了最大的快樂,李清照將這種快樂詳細記載在了《〈金石錄〉後序》中。
這十年的光景之中,凝聚著他們的愛情、友情與知己之情,也凝聚著他們對傳統文化遺產的熱愛與珍視。若說崇寧年間李格非的被罷免、大觀年間趙挺之的去世,是趙明誠、李清照人生中的兩大變故,那麼,青州十年的生活可說是上天賜予他們的補償。
遙想那個時候的李清照,才華橫溢、執著追求,即便是生活清苦,卻也樂享其中。而如今,物是人非。國家已經不是那個曾經的國家,她也已經不再如最初的她那般活潑開朗、爽性率真。國破家亡、改朝換代、丈夫病逝,孑然一身的她過著顛沛流離、寄人籬下的生活。這人生中諸多的變化與不幸,將那個純真美好的少女摧殘成了現在這般憂鬱寡歡、多愁善感、孤獨無依的老婦人。
失去了自己心愛的人,也讓那曾經“伴我情懷如水”的一枝寒梅變成了現在的“天上人間,沒個人堪寄”。這世間有太多太多的沉痛,隻讓人“年年雪裏,常插梅花醉”,最後卻落得個霜染白發、淚濕青衣。
如今的李清照,卻再也沒有力氣把梅花插到鬢角了,隻能反複的揉搓梅花,來排遣自己內心的淒清和冷落,為梅花的暗香,為所有逝去的幸福,為如今漂泊的遭遇,灑下那愁苦的淚水,任它在臉頰上滑落,任她浸濕衣襟。
國破、家亡、夫喪、物盡,李清照陷入了無盡的苦痛與災難之中。自古以來,老天總是嫉妒紅顏的,雖然李清照亦是如此,可她隻是個女人,她並沒有要求太多,她隻希望自己能安定平淡的生活,有她的愛人趙明誠陪伴於她的身邊,一同吟詩作詞,研究他們喜愛的金石文物,僅此而已。她不要大富大貴,不要權勢地位,而就這小小的要求,老天也未能滿足她。想要擁有一個完滿白頭的愛情竟是如此之難,這,恐怕就是宿命的悲吧!
時光荏苒,動蕩的年月或許已經過去,但心中的傷痛卻無人撫平。孀居多年,李清照一個人經曆了太多太多的事情,心已倦怠,淚已無聲,人已無情。愛人不在,還會有誰能夠靜靜地傾聽她心底的絮語?
一切的一切,變化的是如此之快,隻在轉瞬之間,仿佛曾經的美好與甜蜜就發生在昨天一樣。看那日月星辰,靜謐無言;青山長河,亙古蜿蜒;那些曾經的溫馨與美好,似依舊在清照的心中,從未離去,也從未改變。
黎明,是如此的靜,靜的仿佛能聽見風的聲音,聽見花的心跳。這靜,是一種淡漠的希冀,還是一種潛藏的隱憂?等到那些風以沉默,那些花都已殘落,這個安靜的黎明,是否會讓黑夜慢慢消融殆盡?又或許,此時的清照早已不再相信這種寧靜,就是她今生僅有的依歸了。
一眼萬年,曾經那個純真無邪、柔媚婉約的女詞人,在這世俗的塵埃中,隻留給了我們一個落寞的背影。
3、淚闌幹兩段人生
臨安,這座大宋王朝的新都城,宛如那街道巷陌裏哪些說著吳儂軟語的江南女子,溫婉而秀美。在這樣溫暖的空氣中,想必那斷橋上的殘雪早已經融化了。褪去銀裝的西子湖,又慢慢顯現了她原本的恬靜與優雅。清風微扶,湖光瀲灩,天上碧空如洗白雲漂浮,地上草木染綠蝴蝶起舞。似天上人間,引人入勝,人間至美,想來也不過如此罷了。
那一年,臨近上元佳節,隔壁鄰家的院子裏傳來陣陣的笛聲,夾雜著江南水鄉的蓮歌漁唱。李清照掀簾走進屋內,隻見條幾上的古瓶裏,斜插著幾枝梅花,地上的火盆裏炭火正旺。望此情景,李清照豁然想到三十幾年前自己的新婚之夜,也是通紅的炭火,也是清香的梅花。
突然,那悠揚動聽的笛聲停了,接著便傳來幾個少女的說笑,李清照來到窗前向那邊望去,隻見三四個十六七歲的少女插著滿頭珠飾兒,戴著鋪翠小冠兒,紅妝豔裹,正走在殘雪未融的院子裏,似是要準備去看上元的花燈。
李清照不禁回想起多年前的汴京,也是在她們這樣花季般的年齡,她也曾換了男裝,和丈夫一道去觀燈夜遊。不知道癡想了多久,轉過身來,清照默默地從書架上取下了趙明誠的遺留的手稿,放在書案上,戀戀地撫摸著那經自己補充謄錄的手稿,閉上眼睛,流下兩行清淚。城中遠處,隱隱傳來鞭炮的劈裏啪啦聲和孩子的歡笑聲,夜已深沉,李清照取出一幅素箋,反複沉思吟詠,寫出:《永遇樂·元宵》:
“落日熔金,暮雲合壁,人在何處。染柳煙濃,吹梅笛怨,春意知幾許,元宵佳節、融和天氣、次第豈無風雨?來相召,香車寶馬,謝他酒朋詩侶。
中州盛日,閨門多暇,記得偏重三五。鋪翠冠兒,撚金雪柳,簇帶爭濟楚。如今憔翠,風鬟霧鬢,怕見夜間出去。不如向簾兒低下,聽人笑語。”
臨近落幕的夕陽,是一個可以讓人睜大了眼睛仔細看的太陽。 此時,它收起了白晝那堅毅耀眼的光芒,隻把真切的輝煌留給了人們。那金紅色的柔和光芒,像是金子一般奪目,溶解的那麼完全,一片赤紅璀璨。無邊無盡地柔光,安詳而寧靜。 傍晚的雲彩則顯現出不一樣的瑰麗與色彩,它是那樣的輕盈,那樣的明澈,那樣的自在,那樣的嬌羞,像是靦腆的姑娘,紅透了半邊的俏臉。 金色的夕陽與如玉的暮雲,構成了一幅大自然的完美傑作。
喧鬧的樂隊吹吹打打,好不熱鬧,整齊的方陣一個接著一個的經過大街,把臨安城的春意烘托的盎然無比。
古代的女子,特別是那些身份地位較高家庭裏的女子,平日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但是到了這些節日,是可以結伴出去走走的。別說那些年輕女子,就是一些上了年紀的婦人,也十分看重這些節日。
然而這般美景,李清照卻無心遊賞,孤寂的心裏突然生出無限悲哀。多年來國家政局的動蕩不安,自己境遇的坎坷磨難,使得清照有著好景不長之感, 國家殘破,可是山河卻偏偏有著萬年不變的模樣;春天臨近,無情的草木竟然不顧人們的悲傷依舊如往年那樣蔥蘢蓊鬱。物是人非,大自然硬是跟人作對。想到這些,清照便不想出去了,可是朋友高昂的興致,深深地刺傷了李清照的心。 春天孩兒臉,“次第豈無風雨”,轉瞬間說變就變,就如同自己,剛剛還興意盎然,現在已是不想出去了。
據《大宋宣和遺事》記載,“從臘月初一直點燈到正月十六日”,那場麵真是“家家燈火,處處管弦”。其中還提到了宣和六年正月十四日夜的景象:“京師民有似雲浪,盡頭上帶著玉梅、雪柳、鬧蛾兒,直到鼇山看燈。”孟元老《東京夢華錄》“正月十六日”條也有類似的記載。如此看來,林升的那首“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暖風熏得遊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還真的最真實的寫照。
如今的臨安,雖是偏安一隅,但是卻有富庶的江南給予支撐,如此熱鬧的元宵佳節並不亞於當年的汴京。經曆一係列磨難的李清照,其實此時的心裏是不想看見這樣的熱鬧的,畢竟今時不同往日,自己早已沒有了那份閑情雅致。
曾經的北宋,正是因為統治者安於享樂,沉醉在歌舞升平、紙醉金迷的歡樂世界裏,百姓們也滿足於自己安定的生活,所以才斷送了祖宗的基業。而如今,南宋君臣依舊不吸取教訓,仍然沉醉在臨安城這溫柔鄉中。沒有了危機意識,那麼等待南宋的,必定也是北宋的下場。
那些統治者糊塗啊!這樣的道理,就連李清照這樣一個平頭百姓,一個孤苦婦人都能深刻地認識到,怎麼那些高官群臣就不明白呢?
但即便是自己的頭腦再清醒,也不過是一個沒有發言權的婦女,也隻能在詩詞裏說說罷了。熱鬧是別人的,自己既無法幹涉,又不能製止;痛苦是自己的,既不能影響別人,又不能感染別人。她也隻能是沉默、是悲哀……回想起南渡前在汴京過元宵佳節的場麵和心情,再與之同當前的淒涼景象作對比,清照的心裏不由得生出更多的悲傷。
曾經的北宋汴京,不論是官方還是民間,人們對元宵節都很重視,因為那是一年一度的燈節。熱情的人們從年前冬至便開始張羅,綁縛山棚,立木正對宣德樓,禦街兩廊奇術異能,歌舞百戲,燈火大張,人頭攢動。
李清照在汴京過了許多年的元宵節,雖然現在身處臨安,但是腦海中那繁華熱鬧的景象卻還是塗抹不掉的。記憶中的元宵夜,也同現在一樣,有著漫天絢爛的焰火,五彩繽紛的燈飾。街道上雜耍練攤的藝人直叫人拍手稱絕。頭上的翠羽金花,搖曳出汴京少女們別樣的風情。那時光,是怎樣的喜悅與自在啊!
然,那些美好的日子,又何止隻有上元佳節?
無可厚非,北宋的汴京是繁華的,放眼望去,到處都是酒肆、妓館、絲綢商鋪。那一聲聲洪亮的叫賣聲和旅客的馬蹄踢踢踏踏聲在青石的街道上此起彼伏,交相呼應。寫詞和彈琵琶的人在掛著紅色燈籠的閣樓上,有人醉眼惺忪,有人彈鋏而歌,有人在人的懷裏臥倒,有人在低矮的屋簷下看著對麵的朱漆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