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經濟進了守備府,香湯沐浴,洗換一新。春梅請他到後堂,盛妝打扮,出來相見。經濟進門,就望春梅拜了四雙八拜。春梅受了半禮,對麵坐下;敘說離別之情,彼此皆眼中垂淚。
春梅聽完他的落難流浪經曆,說道:“上次你被拿進府衙,守備不知你是我的親,錯打了你,悔得要不得。若不是,那時就留下了你,怎奈有雪娥那賤人在我這裏,不好又安插你,所以放你去了。落後打發了那賤人,才使張勝、李安到處尋你,誰知你在城外做工,流落至於此地步。”
丫環拿上茶來,二人吃了,教丫環收下盞托去。兩人又說了會話,傷心處,都哭了。
春梅恐怕守備就要退廳進來,便悄悄對經濟說道:“等會,他若問你,隻說是姑表兄弟,我大你一歲,二十五歲,四月二十五日午時生的。”
經濟連忙點頭:“我知道了。”
正說著,守備退廳進來,左右掀開簾子。陳經濟慌忙上前倒身下拜。守備答禮相還,說:“向日不知是賢弟,被下人隱瞞,誤有衝撞,賢弟休怪。”
經濟道:“不才有玷,一向缺禮,有失親近,望乞恕罪。”又磕下頭去。守備一手拉起,讓他上坐。經濟乖覺,哪裏肯,務要拉下椅兒,旁邊坐了。守備關席,春梅陪他對坐下。
須臾,換茶上來吃畢,守備便問:“賢弟貴庚?一向怎的不見?如何出家?”
經濟便告訴說:“小弟虛度二十四歲。俺姐姐長我一歲,她是四月二十五日午時生。向因父母雙亡,家業凋喪,妻又歿了,出家在晏公廟。不知家姐嫁在府中,有失探望。”
守備道:“自從賢弟那日去後,你令姐晝夜憂心,常時啾啾唧唧不安,直到如今。一向使人找尋賢弟不著,不期今日相會,實乃三生有緣。”
於是,吩咐左右放桌兒,安排酒上來。須臾,擺設許多杯盤,雞蹄鵝鴨、烹炮蒸炸、湯飯點心,堆滿桌上。銀壺玉盞,酒泛金波。守備相陪敘話,吃至晚上,掌上燈燭方罷。
又吩咐,打掃書院幹淨,那裏書房床帳都有。春梅拿出兩床鋪蓋衾枕給他安歇,撥一個小廝喜兒答應他,包出兩套綢絹衣服來給他更換。每日飯食,春梅請他進後邊吃。
好日子易過,不知不覺,經濟在守備府住了一月有餘。這天,四月二十五日,春梅的生日。吳月娘那邊買了禮來,一盤壽桃、二盤壽麵、兩隻湯鵝、四隻鮮雞、兩盤果品、一壇南酒。玳安穿青衣,拿帖兒送來,見了守備,趴在地上磕頭。
守備看了禮帖兒,說道:“多承你奶奶費心,又送禮來。”一麵吩咐家人:“收進禮去,討茶來與大官兒吃。把禮帖教小廝送與你舅收了,封一方手帕兒、三錢銀子與大官兒,抬盒人錢一百文。拿回帖,多上覆。”說畢,守備穿了衣服,起身出去拜人去了。
玳安隻顧在廳前伺候,討回帖兒,隻見一個年輕人,戴著瓦楞帽兒,穿著青紗道袍、涼鞋淨襪,從角門裏走出來,拿著帖兒、賞錢遞與小廝,一直往後邊去了。玳安就覺得眼熟,心內暗道:“這可怪了,模樣倒好像陳姐夫一般,他如何卻在這裏?”
玳安回到家中,把這事兒告訴了月娘。
月娘不信,說道:“怪小囚兒,休胡說八道!那羔子,知道流落在哪裏討吃,不是凍死,就是餓死。他平白在那府裏做什麼?守備認得他什麼毛片兒,肯招攬下他何用?”
玳安道:“奶奶敢和我打賭?我看得千真萬真,他就是燒成灰,我也認得。”
月娘還是不信。
守備府裏,陳經濟拿著月娘禮帖去後邊給春梅看,問道:“她家如何送禮來與你,是哪裏緣故?”
春梅便把兩家交往都說了。
經濟聽了,把眼瞅了春梅一眼,說:“姐姐,你好沒誌氣!想著這賊淫婦,那時把咱姐兒們生生地拆散開了,又把六姐命喪了,永世千年,門裏門外不相逢才好。你反替她說人情兒?哪怕那吳典恩追拷著平安小廝,供出奸情來,隨她那淫婦一條繩子拴去,出醜見官,管咱們腿事!她沒和玳安小廝有奸,怎的把丫頭小玉配與他?有我早在這裏,我定不教你替她說人情。她是你我仇人,又和她上門往來做什麼?六月連陰,想她好晴天兒!”
幾句話說得春梅閉口無言。良久,春梅道:“過往的事也就罷了。還是我心好不念舊仇。”
“如今人,好心不得好報哩!”
“她既送了禮,莫不白受她的?還等著我這裏人請她去哩。”
“今後不理那淫婦了,又請她怎的?”
“不請她,又不好意思的,丟個帖與她,來不來隨她,就是了。她若來時,你在書院那邊,休出來見她。往後咱們不招惹她就是了。”
經濟見春梅這般說,也不言語,走到前邊。寫了帖子,春梅使家人周義去請吳月娘。
月娘打扮出門上轎,奶奶如意兒抱著孝哥兒也坐一頂小轎,玳安跟隨,來到守備府中。春梅、孫二娘都打扮出來,迎接至後廳,相見敘禮,坐下。如意兒抱著孝哥兒,相見磕頭畢。擺茶,安席,遞酒,兩個妓女韓玉釧兒、鄭嬌兒一旁彈唱。
玳安被安在前邊廂房內管待。隻見一個小廝,從後邊拿出一盤湯飯點心菜蔬,往西角門書院中走去。玳安便問他:“拿與誰吃?”
“是與舅吃的。”
“你舅姓什麼?”
“姓陳。”
玳安又悄悄跟在他後邊。到了西書院,小廝掀簾進去。玳安打紗窗外往裏張看,正是陳經濟在書房床上歪著,見飯菜進來,連忙起來,放桌兒吃。玳安又悄悄走出外邊來,依舊坐在廂房內。
到了晚上回家來,玳安把所見到的一五一十告訴月娘。月娘隻得相信,心中便不高興了。加上春梅那邊被經濟說住,從此,兩家都不相往來了。
經濟在守備府中與春梅暗地勾搭,人都不知。守備不在家時,春梅就和經濟在房中吃飯吃酒,閑時下棋調笑,無所不至。守備在家時,便使丫頭小廝拿飯往書院與他吃。白日裏,春梅也常往書院內來,和他坐半日,方歸後邊來。
一天,守備領人馬出巡。正值五月端午佳節,春梅在西書院花亭上置了一桌酒席,和孫二娘、陳經濟吃雄黃酒,解粽歡娛。丫環侍妾兩邊侍奉,海棠、月桂席前彈唱。當下直吃到炎光西墜、微雨生涼時分,春梅拿起大金荷花杯來相勸。酒已過數巡,孫二娘不勝酒力,起身往後邊房中去了。獨落下春梅和經濟在花亭上吃酒,猜枚行令,你一杯,我一杯。不一時,丫環掌上紗燈上來,養娘金匱、玉堂打發金哥兒去睡了。經濟輸了,便走入書房內,躲酒不出來。
春梅先使海棠去請,見經濟不來,又使月桂去請,吩咐道:“他若不來,你好歹與我拉將來。拉不來,回來我把你這賤人打十個嘴巴。”
月桂走來推開書房門,見經濟歪在床上,假裝打鼾睡了,不動。月桂便說道:“奶奶教我來請你老人家,請不去,要打我哩。”
經濟口裏喃喃呐呐地說:“打你不幹我事。我醉了,吃不得了。”
月桂用力拉他起來,推著他:“我好歹拉你去,拉不你去,也不算好漢。”
經濟急了,黑影子裏佯裝醉了,作耍當真,摟著月桂在懷裏就親了個嘴。
月桂一發上頭上腦,說:“人好意叫你,你做大不正,倒做這個營生!”
經濟笑道:“我的兒,你若肯了,哪個好意做大不成?”又按著親了個嘴,方走到花亭上。
春梅令海棠斟上大鍾,兩個下盤棋,賭酒為樂。當下你一盤,我一盤,熬得丫環都打睡去了。春梅又使月桂、海棠後邊取茶去。於是兩個在花亭上,解佩露相如之玉,朱唇點漢署之香。
兩人正幹得好,海棠忽然送茶來,說:“請奶奶後邊去,金哥兒睡醒了,哭著尋奶奶哩。”
春梅陪經濟又吃了兩盅酒,用茶漱了口,然後抽身往後邊來。喜兒扶經濟歸書房寢歇。
過了幾日,朝廷敕旨下來,命守備領本部人馬,會同濟州府知府張叔夜,征剿梁山泊賊王宋江,早晚起身。守備對春梅說:“你在家看好哥兒,叫媒人替你兄弟尋上一門親事。我帶他的名字在軍門,若僥幸得功,朝廷恩典,升他一官半職,於你麵上也有光輝。”
春梅應諾了。兩天後,守備打點行裝,整率人馬,留下張勝、李安看家,隻帶家人周仁跟了去。
送走守備,春梅叫了薛嫂來,把為經濟尋親的事說了,又道:“他爹臨去吩咐此事,你替我尋個門當戶對好女兒,不拘十六七歲的也罷,隻要好模樣兒,腳手兒聰明伶俐些的。我這兄弟性兒也有些刁厥些兒。”
薛嫂道:“我知道,不消你老人家吩咐。想著先前,大姐那等的他還嫌哩!”
春梅道:“若是尋得不好,看我打你耳刮子不打。我要趕著她叫小妗子兒哩,休要當耍子兒!”說畢,令丫環擺茶與薛嫂吃。
陳經濟正好進來吃飯,薛嫂見了,向他道了萬福,說道:“姑夫,你老人家一向不見,在哪裏來?且喜呀,剛才奶奶吩咐,教我替你老人家尋個好娘子,你怎麼謝我?”
陳經濟卻把臉兒沉著,不言語。
薛嫂道:“老花子,怎的不言語?”
春梅道:“你休叫他姑夫,那個已是揭過去的帳了,你隻叫他陳舅就是了。”
薛嫂道:“隻該打我這片子狗嘴,又要叫錯來。往後趕著你隻叫舅爺吧!”
陳經濟忍不住“撲哧”地笑了,說道:“這個才可到我心上。”
薛嫂聽了,撒風撒癡,趕著打了他一下,說道:“你這個老花子,說的好話兒,我又不是你影射的,怎麼可在你心上?”
春梅也笑了。不一時,月桂拿上茶食來與薛嫂吃了。又說了回話兒,薛嫂提著花箱兒拜辭出門。
不消三天,薛嫂便來回話:先說一個,是城裏朱千戶家小姐,今年十五歲,也好陪嫁。
春梅嫌小不要。
又說一個,就是應伯爵的第二個女兒,年二十二歲。
春梅又嫌應伯爵已是死了,沒什麼陪嫁的,也不成,把婚帖兒回了。
又遲了幾日,薛嫂兒送花兒來,袖中取出個婚帖兒來,大紅緞子上寫著是開緞鋪葛員外家大女兒,年二十歲,屬雞的,十一月十五日子時生,小字翠屏。薛嫂說她生得上畫兒般模樣兒,五短身材,瓜子麵皮,溫柔典雅,聰明伶俐,針線女工自不必說;父母俱在,有萬貫錢財,在大街上開緞子鋪,走蘇、杭、南京,無比好的人家,都是南京床帳箱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