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叵耐張勝那廝,好生欺壓於我,說我當初虧他尋得來。幾次在下人前敗壞我。見我在河下開酒店,一徑使小舅子坐地虎劉二與我作對。這劉二專一倚逞他在姐夫麾下,在那裏開窠窩,放私債。張勝這廝又把雪娥隱占在外奸宿,隻瞞了姐姐一人眼目。前日還教他小舅子劉二打我酒店,把酒客都打散了。我幾次含忍,不敢告訴姐姐。趁姐夫來家,若不早說知,往後我定然不敢往河下做買賣去了。”
“這廝恁般無禮,雪娥那賤人賣了,他如何又留住在外!”
“他非是欺壓我,就是欺壓姐姐。這廝還要他做什麼!”
“等他爺來家,教他一定結果了這廝。”
張勝聽到這,心內暗道:“此話從何說起的?說也說不清楚,原來這是一對淫夫蕩婦。與其教他倆算計我,不如我先算計了他們吧。”於是撇下鈴,走去前邊班房內,取了把解腕鋼刀,在石上磨了兩磨,走入書院中來。
也巧,後邊小丫環蘭花兒慌慌忙忙走過來,報告春梅:“小衙內金哥兒忽然風搖倒了,快請奶奶看去。”春梅唬得連忙穿好衣裙,兩步並做一步,奔去後邊房中看孩兒。
張勝提著刀子徑奔到書院書房內,不見春梅,隻見經濟睡在被窩內。
經濟聽見有腳步聲,轉過頭一看,見是張勝,叫道:“哎呀,你來做什麼?”
張勝怒道:“我來殺你!你如何對淫婦說倒要害我?我尋得你來不是了?反恩將仇報。常言道:黑頭蟲兒不可救,救之就要吃人肉。你就是那黑頭蟲兒。休走,吃我一刀。明年今日是你的死忌!”
陳經濟光赤條身子。沒處躲,隻好摟著被。被張勝拉過被來,向他身上紮了一刀下去,紮著軟肋,鮮血就邈出來了。陳經濟還在掙紮,張勝複又一刀下去,攮著胸膛上,動彈不了了。張勝又一手扯著他的頭發,把頭割了下來。可憐陳經濟這小夥兒,青春不上三九,死於非命。
張勝提刀繞屋裏床背後尋春梅,尋不著,便大叉步望後邊走去。走到儀門首,撞上了李安。李安也正背著牌鈴,在那裏巡風。一見張勝凶神一般提著刀跑進來,刀上和身上臉上手上都是血,便問:“哪裏去?”張勝不答,隻顧走。李安飛步上前攔住。張勝就向李安戳一刀來。李安雖未防他會對自己動武,心中卻也有準備,扭身閃過,冷笑說道:“好兄弟,你可是知道的,我叔叔是有名的山東夜叉李貴,我的本事不用借。”說著,右腳已是飛起,隻聽“嘡啷”一聲,張勝手中的刀已被踢落一邊。張勝急了,撲過來就要揪住李安。李安一個海底探寶,腰身如蛟龍般一扭,接上一個潑腳,把張勝跌翻在地。又解下腰間纏帶。把他綁了。去後廳報知春梅知道:“張勝持刀入內,小的拿住了。”
春梅方才救得金哥蘇醒,聽言大驚失色。慌忙走到書院內,見經濟已被殺死在房中,一地鮮血橫流,屍首兩分,不覺放聲大哭。一麵使人報知葛翠屏。葛氏來家,哭倒在地,不省人事。春梅急忙扶救起來。又將經濟屍首拖在一處。買棺材裝殮。張勝已被墩鎖在監內,單等統製來家處治。那消數日,因軍情事務緊急,周統製提前到家。春梅把張勝殺死經濟的事說了。李安也將凶器放在麵前,跪稟前事。統製大怒,坐在廳上,提出張勝,也不問長短,喝令軍牢五棍一換,打一百棍,將張勝活活打死。隨即馬上差旗牌快手,往河下捉拿坐地虎劉二,鎖解前來。孫雪娥見拿了劉二,恐怕拿她,又知張勝已死,便走到房中自縊身死。旗牌拿劉二到府中,統製也吩咐打一百棍,頓時打死。
周統製打死二人,除了地方之害,吩咐李安將大酒樓還歸本主,把本錢收算來家;吩咐春梅在家與經濟做齋累七,打發城外永福寺,擇吉日葬埋;留李安、周義看家,把周忠、周仁帶去軍門答應。
晚夕,春梅和孫二娘為周統製置酒餞行,不覺兩行淚下,說:“相公此去,未知幾時回還。出戰之間,須要仔細。番兵猖獗,不可輕敵。”
統製道:“你們自在家中清心寡欲,好生看守孩兒,不必憂念。我既受朝廷爵祿,盡忠報國。至於吉凶存亡,付之天也。”
次日,軍馬都在城外屯集,等候統製起程。周統製告辭春梅、孫二娘,上馬率部離了清河縣去了。
愛姐聽說經濟已死,晝夜哭泣,茶飯不吃,一心隻要往城內統製府中見經濟屍首一見,死了也甘心。父母、旁人百般勸解,不從。韓道國無法可處,使八老往統製府中,打聽得經濟靈柩已出了殯,埋在城外永福寺內。愛姐又一心隻要到他墳上燒紙,哭一場,也是和他相交一場。做父母的隻得依她,雇了一乘轎子送到永福寺中,問了長老。長老令沙彌引到寺後經濟墳前。
愛姐下了轎,到墳前點著紙錢,道了萬福,叫道:“親郎,我的哥哥!奴實指望我你同偕到老,誰想你今日就先去了。”放聲大哭,哭得昏暈倒了,頭撞於地下,就死過去了。慌了韓道國和王六兒,向前扶救,連叫數聲,不應,越發慌了。
不想這日是葬了三日,春梅與葛翠屏坐著兩乘轎子,伴當跟隨,抬三牲祭物來,與經濟暖墓燒紙。下了轎,卻見一個年少的婦人穿著縞素,頭戴孝髻,哭倒在地;一個男子漢和一中年婦人摟抱她,扶起來又倒了,不省人事,春梅和翠屏都吃了一驚。春梅因問那男子漢是哪裏的。韓道國夫婦起身施禮,把從前已往的事告說了一遍,又道:“這個是我的女孩兒韓愛姐。”
春梅一聽愛姐之名,就想起昔日曾在西門慶家中會過,也就認出了王六兒。韓道國又悉把東京蔡府中出來的事說了一遍,最後說道:“女孩兒曾與陳官人有一麵相交,不料死了。她隻要前來見他一見,燒紙錢,不想到這裏又哭倒了。”
當下,幾個人一齊救了半日,這愛姐吐了口粘痰,方才蘇醒,尚哽咽哭不出聲來。痛哭了一場,起來與春梅、翠屏插燭也似地磕了四個頭,說道:“奴與他雖是露水夫妻,他與奴說山盟,言海誓,情深意厚,實指望和他同偕到老。誰知天不從人願,一旦他先死了,撇得奴四脯著地。他在日曾與奴一方吳綾帕兒,上有四句情詩,知道宅中有姐姐,奴願做小。倘若不信……”說到這,向袖中取出吳綾帕兒來,把上麵那四句詩給春梅和翠屏看。又說道:“奴也有個小小鴛鴦錦囊,與他佩帶在身邊,兩麵都扣繡著並頭蓮,每朵蓮花瓣兒一個字兒:‘寄與情郎,隨群膝下。’”
春梅便問翠屏:“怎的不見這個香囊?”
翠屏道:“在他子上拴著,奴替他裝殮在棺槨內了。”
當下祭祀,春梅讓她母子到寺中,勸吃了些飯食。做父母的見天色將晚,催促她起身。這愛姐隻顧不思動身,跪在春梅、翠屏麵前哭道:“情願不歸父母,同姐姐守孝寡居,也是奴和他恩情一場,活是他妻小,死傍他魂靈。”
翠屏不言語。
春梅便說:“我的姐姐,隻怕年小青春守不住,莫誤了你好時光。”
愛姐便道:“奶奶說哪裏話!奴既為他,雖刳目斷鼻,也當守節,誓不再配他人。”一麵囑咐父母回去。
王六兒哪裏舍得,眼中垂淚,哭道:“我承望你養活俺兩口兒到老,才從虎穴龍潭中奪得你來,今日倒撇了我。”
愛姐口裏隻說:“我不去了。你就留下我,到家也尋了無常!”韓道國見女兒堅意不去,和王六兒大哭一場,灑淚而別。韓愛姐於是同春梅、翠屏坐轎子往府裏去。
王六兒一路上悲悲切切,與韓道國騎著兩匹頭口,回到臨清謝家酒樓內。無女兒,道不得個坐吃山崩,使陳三兒又把那何官人來續上。何官人見劉二已死,依舊又來王六兒家行走。又和韓道國商議:“你女兒愛姐,已是去那府中守孝,不出來了。等我賣盡貨物,討了賒帳,你兩口跟我往湖州家裏去吧,省得在此做這般買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