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好一個沒規矩的傲婢春梅(代跋)(1 / 3)

《金瓶梅》中,龐春梅是一個頗有意味的人物。她的地位,在前85回中隻不過是西門慶家中的一個丫頭,但她不時任性的脾性卻使得潘金蓮也讓她三分,西門慶依她話兒辦事,且竟敢與孫雪娥對抗,教吳月娘拿她無可奈何。在後15回中,她成了主子,而且是一個令吳月娘自慚的顯赫大奶奶,但她在表現善心寬度的同時,又陷入到一種對自身的不規矩的欲望之中。

“沒個規矩!”吳月娘曾經這樣說過她。

龐春梅也許正是如此這般沒規矩,才在西門慶家脫穎而出,才在周守備家為所欲為,當然,也就違背了當時的“天理”,走上自我毀滅之路。

一、天生的一副傲骨頭

在等級社會中,在夫主妻從妾隨的家庭裏,奴才必須具備奴性,丫頭應該完全順從主子,否則,“家道”就亂了。我們在看《金瓶梅》時,注意一下吳月娘這位大娘子的“內治”之方就是這樣的。除非是主子自己身歪心邪,比如像潘金蓮勾引小廝琴童,西門慶占用宋惠蓮、如意兒,孫雪娥私通來旺,潘金蓮威逼利用玉簫,才會導致家人、媳婦子、丫環、小廝作亂。西門慶家中眾多的奴婢大多奴顏卑膝。偏有這春梅與眾不同,在她身上,我們難以發現她的奴性順從,而更多的卻是她的一身傲骨。

“潘金蓮激打孫雪娥”一節寫出潘金蓮激將西門慶毆打孫雪娥的起因就是春梅的傲性格:

“話說潘金蓮在家,恃寵生驕,顛寒作熱,鎮日夜不得個寧靜。性極多疑,專一聽籬察壁,尋些頭腦廝鬧。那個春梅,又不是十分耐煩的。一日,金蓮為些零碎事情,不湊巧罵了春梅幾句。春梅沒處出氣,走往後邊廚房下去,捶抬拍盤,悶狠狠的模樣。那孫雪娥看不過,假意戲她道:‘怪行貨子,想漢子便別處去想,怎的在這裏硬氣?’春梅正在悶時,聽了幾句,不一時暴跳起來:‘哪個歪斯纏我哄漢子!’雪娥見她性不順,隻做不開口。春梅便使性,做幾步走到前邊來,如此如此,這般這般,一五一十,又添些話頭道:‘她還說娘教爹收了我,俏一幫兒哄漢子。’挑撥與金蓮知道。”

春梅這樣做,與她剛被西門慶收用有沒有關係?不能否認,關係是有的,全書中凡被西門慶收用過的仆婦丫環都有異常的表現。但是,春梅與他人不同,就在於她的傲性絕不是經西門慶收用之後才有的。還在金蓮進西門慶家之前,春梅還是在月娘房中做丫頭時,就傲性十足。雪娥說了:“那頃這丫頭在娘房裏,著緊不聽手,俺沒曾在灶上把刀背打她。”

《金瓶梅》曾用兩個較重要的情節專寫春梅的傲性傲氣傲語。一是“春梅正色罵李銘”,二是“春梅毀罵申二姐”。都是“罵”,且都是罵得厲害,所謂“正色”,所謂“毀罵”。被罵的雖然都是外邊來的藝人,卻又都是有來頭的。李銘是李嬌兒的兄弟,申二姐是為玉樓生日而來的。

說句公平的話,春梅罵李銘真有些小題大作,卻又偏偏是“正色”,這就活脫脫顯示出她的傲來。那天李銘來教她們四個丫頭習學彈唱,吃了西門慶賜的酒,有點醉意不假,但還沒醉到天不知地不曉。屋裏又偏隻剩下春梅一個丫頭。這場男女官司也就無從取證了,春梅也可以依她的傲性做將起來:

春梅袖口子寬,把手兜住了。李銘把她手拿起,略按重了些。被春梅怪叫起來,罵道:“好賊王八!你怎的撚我的手,調戲我?賊少死的王八,你還不知道我是誰哩!一日好酒好肉,越發養活的那王八靈聖兒出來了,平白撚我手的來了。賊王八,你錯下這個鍬撅了,你問聲兒去。我手裏你來弄鬼,爹來家等我說了,把你這賊王八一條棍攆得離門離戶。沒你這王八,學不成唱了?愁本司三院尋不出王八來,撅臭了你這王八了!”

就這一頓海罵,整整八個“王八”“賊王八”,可謂唇槍舌劍,口利嘴凶。罵得那李銘酒也醒了,“金命水命,走投無命”。小題大作,表現“正色”。如果不是小題大作,那李銘果然對著春梅亂摸亂撚,春梅再罵,便不是傲性了。

罵申二姐更是春梅傲性極致的表現,以致引發了一場家庭大內戰,這也是將來月娘賣春梅的一個情感基礎。

申二姐原先是韓道國的老婆王六兒介紹並推薦給西門慶的。常來西門慶家唱曲兒。這日孟玉樓的生日,王六兒打發她來賀壽。次日,月娘幾個都去應伯爵家吃滿月酒去了,後邊上房裏,申二姐陪著吳大妗子、西門大姐、三個尼姑坐著吃茶。前邊瓶兒房裏,如意兒和迎春請了春梅、潘姥姥來吃酒,另一個唱曲兒的鬱大姐在旁彈唱。春梅知道申二姐會唱曲兒,便教小廝春鴻去叫申二姐來。春鴻便去傳話說:“申二姐,你來,俺大姑娘前邊叫你唱個兒與她聽去哩。”誰知這申二姐不買賬,說是:“你大姑娘在這裏,又有個大姑娘出來了?”在她心目中,西門大姐才是大姑娘,你春梅算老幾?所以又有這樣的話:“你春梅姑娘她稀罕,怎的也來叫的我?”春梅聽了這般回話,傲性便上來了:

春梅不聽便罷,聽了三屍神暴跳,五髒氣衝天,一點紅從耳畔起,須臾紫遍了雙腮,眾人攔阻不住,一陣風走到上房裏,指著申二姐,一頓大罵道:“你怎麼對著小廝說我,哪裏又鑽出個大姑娘來了,稀罕她,也敢來叫我!你是什麼總兵娘子,不敢叫你?俺們在那毛裏夾著來,是你抬舉起來,如今重新鑽出來了?你無非隻是個走千家門、萬家戶、賊狗攮的瞎淫婦!你來俺家才走了多少時兒,就敢恁量視人家?你會曉得什麼好成樣的套數唱,左右是那幾句東溝籬、西溝壩、油嘴狗舌、不上紙筆的那胡歌野調,就拿班做勢起來!真個就來了!俺家本司三院唱的老婆,不知見過多少,稀罕你這個兒。韓道國那淫婦家興你,俺這裏不興你。你就學那淫婦,我也不怕你。好不好,趁早兒去,賈媽媽與我離門離戶!”那大妗子攔阻說道:“快休要舒口。”把這申二姐罵得睜睜的,敢怒而不敢言,說道:“耶!這位大姐,怎的恁般粗魯性兒?就是剛才對著大官兒,我也沒曾說甚歹。這般潑口言語瀉出來!此處不留人,也有留人處。”春梅越發惱了,罵道:“賊遍街搗遍巷的瞎淫婦,你家有恁好大姐!比是你有恁性氣,不該出來往人家求衣食,唱與人家聽。趁早兒與我走,再也不要來了。”申二姐道:“我沒有賴在你家?”春梅道:“賴在我家,教小廝把鬢毛都撏光了你的!”大妗子道:“你這孩兒,今日怎的甚樣兒的,還不往前邊去罷!”那春梅隻顧不動身。這申二姐一麵哭哭啼啼下炕來,拜辭了大妗子,收拾衣裳包子,也等不得轎子來,央及大妗子使平安對過叫將畫童兒來,領她往韓道國家去了。春梅罵了一頓,往前邊去了。

這一頓罵,哪像是個丫環做的,就是當主子的,像吳月娘、孟玉樓,也做不出來;像潘金蓮,也不過如此。

春梅的傲性,也不能說與潘金蓮的背後支持無關。潘金蓮為了爭取到西門慶的專寵,一方麵讓西門慶收用春梅,以籠住漢子的心;一方麵又與春梅許多好處,使春梅成為自己的一個得力的助力,幫助自己霸攔西門慶。這就不可避免地處處為春梅撐腰做主。但是,我們仍應看到,傲性是春梅自己的天賦,潘金蓮的撐腰支持隻不過促發並激勵了她傲性更大地發展和表現出來。龐春梅的傲性仍帶有她本人的個性特征,她誰也不在乎,敢傲一切人。

申二姐被罵走的事被月娘知道了,暴發了月娘與金蓮之間的一場激烈爭吵。西門慶如同一個消防員一般,在妻妾之間來回熄火了事。春梅因為吳月娘罵了她奴才,絕食三四天,於是西門慶便來安撫她了。

這西門慶慌過這邊屋裏,隻見春梅容妝不整,雲髻斜歪,睡在炕上,西門慶叫道:“怪小油嘴,你怎的不起?”叫著她,隻不做聲,推睡。被西門慶雙手抱將起來。那春梅從酩子裏伸腰,一個鯉魚打挺,險些兒沒把西門慶掃了一跤,早是抱得牢,有護炕倚住不倒。春梅道:“達達放開了手!你又來理論俺這奴才做甚麼,也玷辱了你這兩隻手。”西門慶道:“小油嘴兒,你大娘說了你兩句兒罷了,隻顧使起性兒來了。說你這兩日沒吃飯?”春梅道:“吃飯不吃飯,你管他怎的!左右是奴才貨兒,死便隨他死了罷。我做奴才,一來也沒幹壞了甚麼事,並沒教主子罵我一句兒,擋我一下兒,做甚麼為這遍街搗遍巷的賊瞎婦,教大娘這等罵我,嗔俺娘不管我,莫不為瞎婦扯倒打我五板兒?等到明日,韓道國老婆不來便罷。若來,你看我指與她一頓好的罵不!原來送了這瞎淫婦來,就是個禍根。”西門慶道:“就是送了她來,也是好意,誰曉得為她合起氣來了。”春梅道:“她若肯放和氣些,我好意罵她?她小量人家!”西門慶道:“我來這裏,你還不倒盅茶兒我吃!那奴才(指秋菊)手不幹淨,我不吃她倒的茶。”春梅道:“死了王屠,連毛吃豬。我如今走也走不動在這裏,還教我倒甚麼茶!”西門慶道:“怪小油嘴兒,誰教你不吃些甚麼兒?”因說道:“咱們往那邊屋裏去。我也還沒吃飯哩,教秋菊後邊取菜兒,篩酒,烤果餡兒,炊鮓湯,咱們吃。”於是不由分訴,拉著春梅手到婦人(指金蓮)房內,吩咐秋菊拿盒子後邊取吃飯的菜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