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我幼時求學的經過(1)(1 / 2)

——紀念我的舅父莊思緘先生

陳衡哲

進學校的一件事,在三十年前一一正當前清的末年一是一個破天荒,尤其是在那時女孩子的身命上。我是我家中第一個進學校的人,故所需要的努力更是特別的大。雖然後來在上海所進的學校絕對不曾於我有什麼益處,但飲水思源,我的能免於成為一個官場裏的候補少奶奶,因此終能獲得出洋讀書的機會,卻不能不說是靠了這進學校的一點努力。而使我懷此進學校的願望者,卻是我的舅父武進莊思緘先生。

我的這位舅父是我尊親中最寵愛我的一位。大約在我五六歲的時候,舅父便同了舅母和表兄表弟到廣西去做官。但因為外祖母是住在武進原籍的,所以舅父也常常回到家來看望她。那時我家已把自己的大房子出賃了,搬到外祖母家的一所西院中去住著。(我家雖然仍從湖南的籍貫,但因祖母也是武進人,故她曾在常州置有房子)

每逢舅舅回家省親的時候,我總是一清早便起身,央求母親讓我去看舅舅。舅舅向來是喜歡睡晚覺的,我走到外祖母家時,總是向外祖母匆匆的問了安,便一口氣跑到舅舅的房裏去。舅舅總是躺在床上,拍拍床沿,叫我坐下來。

“今天我再給你講點什麼呢?”舅舅常是這樣說,因為他是最喜歡把他的思想和觀察講給我聽的。那時他做官的地方,已經由廣西改到廣東。廣東省城是一個通商大口岸,它給他很多機會看見歐美的文化,尤其是在醫學方麵。那時他很佩服西洋的科學和文化,更佩服那些到中國來服務的美國女子。他常常把他看見的西洋醫院,學校,和各種近代文化的生活情形,說給我聽。最後的一句話,總是:“你是一個有誌氣的女孩子,你應該努力的去學西洋的獨立女子。”

我是一個最容易受感動的孩子,聽到舅舅的最後一句話,常常是心跑到嘴裏,熱淚跑到眼裏。我問他:“我怎樣方能學像她們呢?”舅舅總是說:“進學校呀!。在廣東省城裏有一個女醫學校,你應該去學醫,你願意跟我去學醫麼?”

有時舅舅給我所講的,是怎樣地球是圓的,怎樣美國是在我們的腳底下,怎樣從我們的眼睛看下去,他們都是腳上頭下的倒走著的!又怎樣在我們站的地方挖一個洞,挖著挖著,就可跑到美國去了。有時他講的,是中國以外的世界,世界上有什麼國什麼國。我常常是睜大了眼睛,張開了嘴聽他講話,又驚奇,又佩服。他見到我這個情形,便笑著說我是少見多怪。但在實際上,恐怕他心裏是很高興有這樣一個忠誠的聽者的。有時我又問他,“舅舅怎能知道這麼多?”

他便說:“你以為我知道的事情多嗎?我和歐美的有學問的人比起來,恐怕還差得遠呢。”他又對我說,他希望我將來能得到他沒有機會得到的學問一一對於現代世界的了解,對於科學救人的知識,對於婦女新使命的認識等等。

“勝過舅舅嗎?”天下那有此事?我就在夢中也不敢作此妄想嗬!但舅舅卻說,“勝過我們算什麼?一個人必須能勝過他的父母尊長,方是有出息。沒有出息的人,才要跟著他父母尊長的腳步走。”這類的說話,在當時真可以說是思想革命,它在我心靈上所產生的影響該是怎樣的深刻!

我們這樣的講著講著,常常直到外祖母叫舅舅起身吃早飯,方始停止。可是明天一早,我等不到天亮,又跑到舅舅那裏去聽他講話了。這樣,舅舅回家一次,我要進學校的念頭便加深一層,後來竟成為我那時生命中的唯一夢想。

在我十三歲的那年,我父親被抽簽到西南的一個省分去做官。我因為那地方來得僻遠,去了恐走不出來,又因進學校的希望太熱烈,便要求母親,讓我不到父親那裏去,卻跟著舅舅到廣東進學校去。那時父親已經一個人先到做官的地方去了,母親正在收拾行李,預備全家動身。她是一位賢明的母親,知道我有上進的誌願,又知道舅舅愛我,舅母也是一位最慈愛的長者,故並不怎麼反對。可是,又因為我年紀太小,又不怎麼讚成我離開她。每當我要求她讓我跟舅舅到廣東去的時候,她總是說:“讓我想想看,慢慢的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