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子愷
五爹爹
五爹爹,是按兒女們的稱呼。作者家鄉一帶稱爺爺為爹爹。一一編者注。是我的一個遠房叔父,但因同住在一個老屋裏,天天見麵,所以很親近。他姓豐,名銘,字雲濱。子女甚多,但因無力撫養,送給別人的有三四個,家中隻留二男二女。
五爹爹終身失意,而達觀長壽,真是一個值得記錄的人物。最初的失意是考秀才。科舉時代,我們石門灣人,考秀才到嘉興府,叫做小考,每年一次;考舉人到杭州省城,叫做大考,三年一次。五爹爹從十來歲起,每年到嘉興應小考,年年不第。直到三十多歲,方才考取,撈得一個秀才。閑人看見他年年考不取,便揶揄他。有一年深秋雨夜,有一個閑人來哄他:“五伯,秀才出榜了,你的名字寫在前頭呢。”五爹爹信以為真,立刻穿上釘鞋,撐了雨傘,到東高橋頭去看。結果垂頭喪氣而歸。後來好容易考取了。但他有自知之明,不再去應大考,以秀才終其身。地方上人都叫他“五相公”,他已經滿意了。但秀才兩字不好當飯吃,他隻得設塾授徒。坐冷板凳是清苦生涯,七八個學生,每年送點修敬,為數有限,難於糊口。他的五媽媽非常能幹,燒飯時將米先炒一下,漲性好些。青黃不接之時,常來向我母親掇一借二。但總是如期歸還,從不失信。真所謂秀才方正也。
後來,地方上人照顧他,給他在接待寺樓上辦一個初等小學,向縣政府請得相當的經費。他的進益就比設塾好得多了。然而學生多起來,一人教書來不及,勢必另請人幫助,這就分了他的肥。物價年年上漲,經費決不增加。他的生活還是很清苦的。然而他很達觀。每天散課後,在鎮上閑步,東看西望,回家來與妻子評東說西,談笑風生,自得其樂。上茶館,出五個大錢泡一碗茶,吃了一會,叫茶博士“擺一擺”,等一會再來吃。第二次來時,帶一把茶壺來,吃好之後將茶葉倒人壺中,回家去吃。
這時候我在杭州租了一間房子,在那裏作公寓。五爹爹每逢寒假暑假,總是到我家來作客。他到杭州來住一兩個月,隻花一塊銀元,還用不了呢。因為他從石門灣步行到長安,從長安乘四等車到杭州,隻須二角半,來回五角。到了杭州,當然不坐人力車,步行到我家。於是每天在杭州城裏和西湖邊上巡遊,東看西望,回來向我們報告一天的見聞,花樣自比石門灣豐富得多了。我歡迎他來,愛聽他的報告。因為我不大出門,天天在家寫作,晚上和他閑談,作為消遣。他在杭州也上茶館,也常“擺一擺”,但不帶茶壺去,因為我家裏有茶。
有時他要遠行,例如到六和塔、雲棲等處去玩,不能回來吃中飯,他就買二隻粽子,作為午飯。我叫人買幾個燒餅,給他帶去,於是連粽子錢也可以省了。
這樣的生活,過了好幾年。後來發生變化了。當小學教師收入太少,口食難度。親友幫他起一個會,收得一筆錢,一部分安家,一部分帶了到離鄉數十裏外的曲尺灣去跟一位名醫潘申甫當學徒。醫生收學徒是不取學費的,因為學生幫他工作。他隻出些飯錢。學了兩三年,回家掛招牌當醫生。起初生意還好,頗有些收入。但此人太老實,不會做廣告,以致後來生意日漸清淡,終於元人問津。他隻得再當小學教師。幸而地方上人照顧他,仍請他辦接待寺裏初等小學。這是我父親幫他忙。父親是當地唯一的舉人老爺,替他說話是有力的。從年代上看,作者父親出力幫忙的可能是另一件事。一一編者注。
五爹爹家裏有二男二女。大男在羊毛行學生意,染上了一種習氣,滿師以後出外經商,有錢盡情使用,……生意失敗了,錢用光了,就回家來吃父親的老米飯。在外吸上等香煙,回家後就吸父親的水煙筒,可謂能屈能伸。大女嫁附近富紳,遇人不淑,打官司,離婚,也來吃父親的老米飯。後來托人介紹到上海走單幫,終於溺水而死。次男和次女都很像人。次男由我帶到上海人藝術師範,畢業後到寧波當教師,每月收入四十元,大半寄家。五爹爹慶幸無限。
但是不到一年,生了重病,由寧波送回家,不久一命嗚呼。次女在本地當小學教師,收入也尚佳,全部交與父親。豈知不到一年,也一病不起了。真是天道無知啊!
五爹爹一生如此撼軻生意,全靠達觀,竟得長壽,享年八十六歲。他長壽的原因,我看主要是達觀。但有人說是全靠吃大黃。他從小有痔瘡病,大便出血。這出血是由於大便堅硬,擦破肛門之故。倘每天吃三四分大黃,則大便稀爛,不會擦破肛門而流血。而大黃的副作用是清補。五爹爹一生茹苦含辛,粗衣糠食,而得享長年,恐是常年服食大黃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