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兒女(1 / 2)

一一本篇曾載1928年10月10日《小說月報》第19卷第10號。一編者注。

回想四個月以前,我猶似押送囚犯,突然地把小燕子似的一群兒女從上海的租寓中拖出,載上火車,送回鄉間,關進低小的平屋中。自己仍回到上海的租界中,獨居了四個月。這舉動究竟出於什麼旨意,本於什麼計劃,現在回想起來,連自己也不相信。其實旨意與計劃,都是虛空的,自騙自擾的,。實際於人生有什麼利益呢?隻贏得世故塵勞,做弄幾番歡愁的感情,增加心頭的創痕罷了!

當時我獨自回到上海,走進空寂的租寓,心中不絕地浮起這兩句《楞嚴》經文:“十方虛空在汝心中,猶如白雲點太清裏;況諸世界在虛空耶!”

晚上整理房室,把剩在灶間裏的籃缽、器皿,餘薪、餘米,以及其他三年來寓居中所用的家常零星物件,盡行送給來幫我做短工的、鄰近的小店裏的兒子。隻有四雙破侶的小孩子的鞋子(不知為什麼緣故),我不送掉,拿來整齊地擺在自己的床下,而且後來看到的時候常常感到一種無名的愉快。直到好幾天之後,鄰居韻友人過來閑談,說起這床下的小鞋子陰氣追人,我方始悟到自己的癡態,就把它們拿掉了。

朋友們說我關心兒女。我對於兒女的確關心,在獨居中更常有懸念的時候。但我自以為這關心與懸念中,除了本能以外,似乎尚含有一種更強的加味。

所以我往往不顧自己的畫技與文筆的拙陋,動輒描摹。因為我的兒女都是孩子們,最年長的不過九歲,所以我對於兒女的關心與懸念中,有一部分是對於孩子們一一普天下的孩子們一一的關心與懸念。他們成人以後我對他們怎樣?現在自己也不能曉得,但可推知其一定與現在不同,因為不複含有那種加味了。

回想過去四個月的悠閑寧靜的獨居生活,在我也頗覺得可戀,又可感謝。

然而一旦回到故鄉的平屋裏,被圍在一群兒女的中間的時候,我又不禁自傷了。

因為我那種生活,或枯坐;默想;或鑽研,搜求;或敷衍,應酬,比較起他們的天真、健全、活躍的生活來,明明是變態的,病的,殘廢的。

有一個炎夏的下午,我回到家中了。第二天的傍晚,我領了四個孩子——

九歲的阿寶、七歲的軟軟、五歲的瞻瞻、三歲的阿韋一一到小院中的槐蔭下,坐在地上吃西瓜。夕暮的紫色中,炎陽的紅味漸漸消減,涼夜的青味漸漸加濃起來。微風吹動孩子們的細絲一般的頭發,身體上汗氣已經全消,百感暢快的時候,孩子們似乎已經充溢著生的歡喜,非發泄不可了。最初是三歲的孩子的音樂的表現,他滿足之餘,笑嘻嘻搖擺著身子,口中一麵嚼西瓜,一麵發出一種像花貓偷食時候的“ngam ngam”的聲音來。這音樂的表現立刻喚起了五歲的瞻瞻的共鳴,他接著發表他的詩:“瞻瞻吃西瓜,寶姐姐吃西瓜,軟軟吃西瓜,阿韋吃西瓜。”這詩的表現又立刻引起了七歲與九歲的孩子的散文的、數學的興味:他們立刻把瞻瞻的詩句的意義歸納起來,報告其結果:“四個人吃四塊西瓜。”

於是我就做了評判者,在自己心中批判他們的作品。我覺得三歲的阿韋的音樂的表現最為深刻而完全,最能全般表出他的歡喜的感情。五歲的瞻瞻把這歡喜的感情翻譯為(他的)詩,已打了一個折扣;然尚帶著節奏與旋律的分子,猶有活躍的生命流露著。至於軟軟與阿寶的散文的、數學的、概念的表現,比較起來更膚淺一層。然而看他們的態度,全部精神沒入在吃西瓜的一事中,其明慧的心眼,比大人們所見的完全得多。天地間最健全的心眼,隻是孩子們的所有物,世間事物的真相,隻有孩子們能最明確、最完全地見到。我比起他們來,真的心眼已經被世智塵勞所蒙蔽,所斷喪,是一個可憐的殘廢者了。我實在不敢受他們“父親”的稱呼,倘然“父親”是尊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