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回聲(1 / 2)

李廣田

不怕老祖父的竹戒尺,也還是最喜歡跟著母親到外祖家去。這原因是為了去聽琴。

外祖父是一個花白胡須的老頭子,在他的書房裏也有一張橫琴,然而我並不喜歡這個。外祖父常象嗑睡似地俯在他那橫琴上,慢慢地撥弄那些琴弦,發出如蒼蠅的營營聲。蒼蠅,多麼膩人的東西,毫無精神,叫我聽了隻是心煩,那簡直就如同老祖父硬逼我念古書一般。我與其聽這營營聲,還不如到外邊的籬笆上聽一片枯葉的歌子更好些。那是在無意中被我發現的。~日,我從籬下過,一種奇怪的聲音招呼我,那仿佛是一隻螞蚱的振翅聲,又好象一隻小鳥的剝啄。然而這是冬天,沒有螞蚱,也不見啄木鳥,雖然在想象中我已經看見駕著綠鞍的小蟲,和穿著紅裙的沒尾巴小鳥。那聲音又似在故意逗我,一會唱唱,一會又歇歇。我費了不少時間終於尋到那個發聲的機關:是籬笆上一片枯葉,在風中戰動,與枯枝摩擦而發出好聽的聲響,我喜歡極了,我很想告訴外祖:“放下你的,來聽我的吧。”但因為要偷偷藏住這點快樂,終於也不曾告別人。

然而我所最喜歡的還不在此。我還是喜歡聽琴一一聽那張長大無比的琴。

那時候我當然還沒有一點地理知識。但又不知是從什麼人聽說過:黃河是從西天邊一座深山中流來,黃蕩蕩如來自天上,一直瀉人東邊的大海,而中間呢,中間就恰好從外祖家的屋後流過。~這是天地間一大奇跡,這奇跡,常常使我用心思索。黃河有多長,河堤也有多長,而外祖家的房合就緊靠著堤身。這一帶居民均占有這種便宜,不但在官地上建造房屋,而且以河堤作為後牆,故從前麵看去,儼然如一排土樓,從後麵看去,則隻能看見一排茅簷。堤前堤後,均有極其整齊的官柳,冬夏四季,都非常好看。而這道河堤,這道從西天邊伸到東天邊的河堤,便是我最喜歡的一張長琴:堤身即琴身,堤上的電杆木就是琴柱,電杆木上的電線就是琴弦了。

最樂意到外祖家去,而且樂意到外祖家夜宿,就是為了聽這長琴的演奏。

隻要是有風的日子,就可以聽到這長琴的嗡嗡聲。那聲音頗難比擬,人們說那象老頭子哼哼,我心裏卻甚難佩服。尤其當深夜時候,尤其是在冬天的夜裏,睡在外祖母的床上,聽著牆外的琴聲簡直不能入睡。冬夜的黑暗是容易使人想到許多神怪事物的,而在一個小孩子的心裏卻更容易遐想,這嗡嗡的琴聲就作了使我遐想的序曲。我從那黃河發源地的深山,緣著琴弦,想到那黃河所傾注的大海。我猜想那山是青色的,山裏有奇花異草,有珍禽怪獸;我猜想那海水是綠色的,海上滿是小小白帆,水中滿是翠藻銀鱗。而我自己呢,仿佛覺得自己很輕,很輕,我就緣著那條琴弦飛行。我看見那條琴弦在月光中發著銀光,我可以看到它的兩端,卻又覺得那琴弦長到無限。我漸漸有些暈眩,在暈眩中我用一個小小鐵錘敲打那條琴弦,於是那琴弦就發出嗡嗡的聲響。這嗡嗡的琴聲就直接傳到我的耳裏,我仿佛飛行了很遠很遠,最後才發覺自己仍是躺在溫暖的被裏。我的想象又很自然地轉到外祖父身上,我又想起外祖父的橫琴,想起那橫琴的膩人的營營聲。這聲音和河堤的長琴混合起來,我乃覺得非常麻煩,仿佛眼前有無數條亂絲攪動在一起。我的思想愈思愈亂,我看見外祖父也變了原來的樣子,他變成一個雪白須眉的老人,連衣服也是白的,為月光所洗,渾身上下顫動著銀色的波紋。我知道這已不複是外祖,乃是一個神仙,一個妖怪,他每天夜裏在河堤上敲打琴弦。我極力想把那老人的影像同外祖父分開,然而不可能,他們老是糾纏在一起。我感到恐怖。我的恐怖卻又誘惑我到月夜中去,假如趁這時候一個人跑到月夜的河堤上該是怎樣呢。恐怖是美麗的,然而到底還是恐怖。最後連我自己也分裂為二,我的靈魂在月光下的河堤上佇立,感到寒戰,而我的身子卻越發地向被下畏縮,直到蒙頭裹腦睡去為止。

在這樣的夜裏,我會做出許多怪夢,可惜這些夢也都同過去的許多事實一樣,都被我忘在模糊中了。

來到外祖家,我總愛一個人跑到河堤上,尤其每次剛剛來到的次日早晨,不管天氣多麼冷,也不管河堤上的北風多麼凜冽,我總願偷偷地跑到堤上,緊緊抱住電杆木,把耳朵靠在電杆上,聽那最清楚的嗡嗡聲。有時還故意地用力踢那電杆木,使那嗡嗡聲發出一種節奏,心裏覺得特別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