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望斷天涯兒不歸(1 / 2)

媽媽:

情感逼著我寫這封信給你。

在朔風凜冽的深夜,在一切人們的鼾睡聲中,你決想不到你的女兒會披衣起來,燃上蠟燭給你寫信。是的,你決不會想到這個上麵來,因為你早已說過:“她是逆子,無論娘死娘活。她是不記掛家裏的。”

媽媽,我也用不著向你懺悔,因為我並沒有做錯事,我要對你說的是底下的話一一這些話也許能安慰你,也許更使你傷感,由傷感而得病,由病……媽呀,我怎好寫出以下的字呢?

我離開你整整地過了五個冬了!媽媽,你大概每到冬天都在念著我吧?而我是很少有時間想到你的。不過今年來,我時時夢見你,夢見你白發蒼然,麵容憔悴。一天的黃昏時候,在一個深山古廟裏,你牽住我的衣裳流淚,我說:“時候到了,我有重要事去做,媽,不要拉住我吧!”你還是緊緊地拉住我不放。我不管你的難受,竟忍心使勁地一摔,脫離你逃走了。撲通一聲,你倒在地下,待我回頭看時,見不著你,隻聽到一聲聲淒涼的敲碎離心的梆聲一一原來我已由夢中驚醒了!……

媽媽,你該記得很清楚吧?那是六年前的冬天,二、三哥和我都回來了,姐姐也在家,隻有大哥遠去益陽。你說:“他是不聽話的壞東西,願意在外邊流浪,看他老了還要家不?…‘人生能得幾回圓?”父親說這話時,我們都靜默地聽著,各人的心弦上都不約而同的彈著傷感之曲。然而現在呢?媽媽,二哥是離了人世,我是等於和二哥一樣的,雖然還活著,但是何時能見到你呢?媽媽,我們此生還有見麵的一天嗎?唉!

三哥告訴我,他為了生活的壓迫,今年也不能回家過年;大哥是早離開了故鄉的,那麼媽媽,今年的冬天,你認為“圍爐團聚有無限天倫樂趣”的冬天,將怎樣過去呢?媽媽,父親還沒有回來吧?他的胡須想來長得更深更白了,牙齒大概都脫了吧?他還記念我不?還想用他的皮袍裹著他的愛女一一鳳陀陀,我小時的乳名一一唱著催眠歌嗎?提到皮袍,我又難過起來。去年三哥走時,曾留下六十元給我,要我替父親買件皮袍贅回去,並且說:“父親這樣年紀了,知道他還能穿我幾件皮袍?你一定要買回去,不要將錢花了!”而我正在他的意料中將錢花了,但是我並不是亂花,是為的吃飯嗬!媽,一個人需要飯吃,這總是正當的,應該的吧!今年三哥又來信催我借錢買皮袍給父親了,我明知他等著要穿,然而我往何處去借呢?自己一個人的生存尚且顧不了,哪裏能顧到其他嗬。我是逆子,媽,我始終是一個不能孝順你們的逆子嗬!

我想到你,媽,就要為你下淚!你太淒涼,你太悲苦,你苦心養大的孩子們,一個個都變成了你的叛徙,到如今,死的死了,活的遠走高飛,你希望“兒女長成好享福”的夢打碎了,打個粉碎了!媽,這怎不叫你傷心呢!你是舊的腦筋,舊的思想,舊的生活……一切舊的支配了你整個的人生,整個的命運。媽,有什麼辦法呢!在舊的社會毀滅,新的社會建設這過程中,像你們這樣的人是免不了要痛苦的。但這種痛苦並不是你女兒以及那無數萬像你女兒一樣的這類叛徙一一你所認為的叛徙一一賜給你們的。媽,不要怨恨吧,我們正在開始創造比你想的更完善,更快活,更幸福的家庭嗬!那個家庭實現以後,世界上的人,都不會有痛苦了。你大概明白我的意思吧,我曾經在家對你說過許多次的。三哥前天來信說:“我親愛之父母,何不幸而有此淒涼寂寞之暮年。”我是早就想到了的!媽媽,前年冬天你還寫過兩次信來催我回去,後來我不但沒有回來,而且連信也沒有一封給你,因此現在再也見不到你的片紙隻字了。媽,我想你,想我的父親,還有和善的姐姐、嫂嫂,天真活潑的侄兒、外甥,和疼愛我的姨媽、六祖母,我都想見她們,然而,哪裏能夠呢?連吃飯的錢都沒有,哪來的路費嗬!

媽,你和父親常說自己是風燭殘年,活一天算一天,其實我又何嚐不是一樣呢?雖然我是個年紀輕輕,身體強壯,精神活潑的孩子,但是舊社會的惡魔,正在張開血嘴,吃這些有血氣,精神勇敢,年紀輕輕的孩子嗬!……媽,我說的太遠了,還是轉回來吧。

我對你也實在太殘酷了!為什麼連半個字都不給你呢?我已經得到勝利了,為什麼還在怨恨你呢?我不該對你殘酷,我應以殘酷對待施予我們壓迫和痛苦的敵人,媽,我要給你寫信,此後再不那樣固執了。我並不以飄泊為苦;四海為家,哪裏都可安身,即使永遠離開你了,也不會怎樣感到悲哀,我有我的事業要幹;媽嗬,哪有時間容許我來思家!

我想你,在今晚我的確特別想你!我恨不能馬上插翅飛到你的麵前,倒在你溫暖慈愛的懷裏痛哭一場。媽,你不是對惠的母親說過這樣的話嗎:“我隻要見她一麵,死也心甘!”唉!這是多麼沉痛的話嗬,你是輕輕地說出,而我卻重重地受到了心的打擊,我哭不出淚來,我隻深深地歎了一聲冷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