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軍
嚐讀俄國詩人普式庚傳記,知道他也是少小無娘,賴保姆撫養以大,這卻使我聯想起自己的乳娘。她如今應早不在人世了吧,她曾用自己的血,喂養我將近五年。媽媽死了以後,我的“食糧”來源無著了,一時也雇不到乳娘,這就苦了祖母、五姑、四叔和一位由童養媳身份到我家來的二嬸母。白天,由五姑和四叔抱著我到每一家有乳兒的女人那裏去“趕奶”,那就是等待人家把自己的孩子奶完了,還有剩餘的就給我吃吃。在第一家吃不足再趕到第二家……有的時候也常常吃不到,碰了人家的“釘子”:“你們家,把活活的人給逼死了,有本事就自己把孩子養大起來呀!”
“行行好,可憐可憐孩子,給吃一口吧!”五姑和四叔要永遠向人家賠著笑臉,哀求著。有時本村的奶趕不到了,就把我和五姑騎在驢背上,由四叔趕著馱到鄰村去。為了吃一頓奶,常常要往返二三十裏的路程。他們竟像一對行乞者,挨門詢問,凡有帶乳兒的人家就去請求。因此本村和附近村莊,全知道我家有一個七個月沒了娘靠吃“官奶”的娃娃。當我已經長大到二十多歲,結了婚,人了“講武堂”,樣子已經昂昂然像個男子漢了,可是一到族人、親朋或鄰家去串門,遇到一些比較調皮的嫂子輩,嬸母、大娘輩,以至連侄媳婦行輩,她們還要開我的玩笑:噯呀呀!如今長得像個人兒子啊!你就是做了‘將軍’,我也敢說,你是吃過我的奶長大的呀。”她們還用手比量著我那時候的長短,“……
看啊,你那時候隻有這麼大,這麼大……像一隻小幹癟貓兒,咪咪地叫……我那時一隻奶頭奶著我的兒子,一隻奶就奶著你……等你做了將軍,可不要忘了我的兒子啊!”這中間玩笑得最厲害的是一位我叫她“牛二嫂子”的人。她的兒子和我同年,後腦上有個大肉瘤。我們打過架,我在他頭上打過一個窟窿。後來又做了好朋友,在一起打過柴……她的丈夫綽號牛BR嘍(前額特大的意思),當土匪被官家殺了,後來她的兒子也去做了土匪。從此我就再沒見到他。
我那時為了這類無惡意的玩笑,確實常常感到一點窘迫和難為情。要是當著一些年輕的媳婦或姑娘們的麵前,我的臉更紅了,但又無言可答。我就是吃著眾人的奶血長大起來的!因此我一生也不能忘了“眾人”。人奶吃不到的時候,我也吃過牛奶,馬奶,驢奶,羊奶以至狗奶。
夜間,我由祖母和二嬸母給我打漿糊吃,因為柴草不好燒,她們的眼睛總是被熏得流著淚,而祖母還要先把熟了的漿糊吞到自己的嘴裏,而後再嘴對嘴的來喂我,否則我就不吃。她因為奶水不足,曾經這樣喂過自己十個兒女。到了老年,她的全部牙齒動搖而且常常疼痛得幾夜和幾天!有什麼人還敢藐視這樣偉大的獻身的“母性”嗎?為了喂飽我,祖母和五姑她們就常常要穿著被尿濕的棉褲和棉衣,夜間她們要起來三次,為我煮漿糊吃。一一這正是東北的“數九寒天”季節啊!一終於尋到了一位乳娘。乳娘姓郝,丈夫是個癱子,她還帶來了一個三四歲的女兒。我依稀記得,她身材很高大,有一張長臉,一條長而直的鼻子,臉色很紅,兩隻纏過的半大腳。那時候她大約有三十歲左右的光景。是距離我們村莊有幾十裏路一所山村的農家女人。自己生的兒子死了,丈夫又不能勞動,就出來做了乳娘。據說她初來我們家,脾氣是很大的,一般米飯不願吃,要吃麵和肉,而且吃得很多,否則就說沒奶了,或者就不:於了。家人為了我,隻好一切順從。慢慢這乳娘竟認真地愛起我來了,不獨不再發脾氣挑吃喝,後來我到了五歲,已經不該再吃奶了,要解雇她,她竟號啕大哭起來,不願離開我。不獨不要工錢,還要自動為我家做零活,她要親眼看我長大成人!一一但她終於被我家解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