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父親的故事(1)(1 / 3)

陳虹

父親極其平凡,他一生隻知道默默地耕耘,在一遝遝的稿紙上。就連他的去世也是那麼靜謐,在一個初夏的深夜,沒有驚動任何人。然而阿甲先生送來的挽聯,卻讓我細細地品出了父親的不平凡一一“坎坷踏塵世,執筆到白頭”。

這是父親一生的寫照,也是父親一生的追求。然而我卻始終搞不清,到底是塵世間的坎坷導致了父親去選擇執筆到白頭的人生道路呢?還是執筆到白頭的選擇給父親帶來了他這一生的萬般坎坷?我總覺得父親這一輩子活得太苦、寫得太累了,盡管他從來無悔。他似乎是從創作中獲得了他人所無法理解的樂趣與力量,他是真正地得到了屬於自己的欣慰與滿足。

父親能成為知名的作家,這頗有些令人意外。論遺傳,他的父母,也就是我的爺爺奶奶,均為平民百姓,其文化水準也僅止是“脫盲”而已,絕對沒有任何“基因”可談。論故鄉,那就更談不上什麼“鍾靈毓秀”了。蘇北平原是既無名山,又無大川,在幼年的父親眼中,滿目都是黃河改道後遺留下來的一片灰黃,實在是難以孕育出詩人與藝術家的。至於說後天的“啟蒙”,則更為可憐,其家貧難以讀書姑且不談,僅家鄉的閉塞,竟使他十八歲以前根本不知魯迅是何人《新青年》為何物,以致當他第一次看到《易卜生集》時,還以為是一本卜卦的書呢。父親曾戲稱自己說,在成才的路上,他是徹底的“先天不足,後天不良”。

我是在父親四十歲上才來到人間的,而且是他與母親的頭生女。為此我知道了在其之前不僅父親自己窮,而且他的祖上也窮。因為他說過,之所以1948年才讓我投胎人世,完全是因為這一年父親進了上海昆侖影事公司,有生以來第一次領到了固定工資。父親年輕時何嚐不相讀大學,不想出國深造,但家境的貧寒使他隻能“另辟蹊徑”——1926年,十八歲的他懷揣著依靠獎學金才勉強獲得的初中畢業證書,隻身來到上海,投考了一家“野雞大學”,隻因它不追究學曆。父親終於半工半讀地上了、兩年大專,其間又因屢屢停辦而連續換了三個學校,直到終了也沒能拿到一張正式的文憑。晚年時,父親每每歎惜自己的命運:此生既無像曹禺那樣的接受正規化高等教育的機遇,也無像吳祖光那樣的被公認為“神童”的天賦。他將自己以前寫下的一句話印在了《陳白塵論劇》一書的封麵上:“像我這樣一個自學式的寫劇人,隻好在黑暗中摸索……”

我的確很同情父親,聽母親講,抗戰期間父親寫《大渡河》時,頭發整把整把地掉,一夜之間竟能將枕頭都蓋黑了。父親稱自己是在一條布滿了荊棘的路上吃力地探索,該時他才三十四歲。

但是父親最終還是選擇了文學,而且用今天的話來說,竟也自學成了才。

這是因為當年的私塾老師薑藩卿先生慧眼識珠,每每在他那與眾不同的作文上畫滿紅圈,以致引起了他寫作的興趣呢?還是因為初中的校長李更生先生教育有方,讓他首次學習到了白話文,並接觸到了文明戲?再或是因為南國藝術學院的院長田漢先生偏愛有功,屢屢讓其粉墨登場扮演劇中角色,終於被“潛移默化”了呢?父親十六歲那年即開始投稿了,而且他的“處女作”《另一世界》竟然在上海商務印書館出版的《小說世界》雜誌上獲得了征文比賽第十一名。這頗有些令他這個小縣城裏的初中生驚喜若狂了,因為在他的名次之後還有好幾位大學生呢!十九歲時父親又膽大妄為地邀了幾位同學,編輯出版了鉛印的“個人雜誌”一一《萍),並且拿到當時紅極一時的新月書店門市部去銷售,這該是父親在文學道路上邁出的第二步。

但不管是薑藩卿也好,李更生也好,以及後來的田漢也好,均沒有一個人教他寫過戲,教他怎樣當作家。他們更多地教他的是如何做人,如何奮鬥,如何與命運抗爭。父親由衷地感激他們,他始終稱他們為自己的“恩師”。

如果說父親當初選擇了文學,還僅僅是憑著興趣的話,那麼他成為革命作家則完全是命運的安排了。1985年湖南人民出版社在出版作家回憶錄《我的第一本書》時,曾向父親約稿。父親在文中的回答是:“我的第一本書為1936年出版的《曼陀羅集》。”也就是說,父親認為他從此時起才真正算得上是一名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