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記楊必(1)(1 / 3)

楊絳

楊必是我的小妹妹,小我十一歲。她行八。我父親像一般研究古音韻學的人,愛用古字。楊必命名“必”,因為“必”是“八”的古音:家裏就稱阿必。

她小時候,和我年齡差距很大。她漸漸長大,就和我一般兒大。後來竟顛倒了長幼,阿必搶先做了古人。她是1968年睡夢裏去世的,至今已二十二年了。

楊必1922年生在上海。不久我家搬到蘇州。她的童年全是在蘇州度過的。

她性情平和,很安靜。可是自從她能自己行走,成了媽媽所謂“兩腳眾生”(無錫話“眾生”指“牲口”),就看管不住了。她最愛貓,常一人偷偷爬上樓梯,到女傭住的樓上去看小貓。我家養貓多,同時也養一對哈叭狗,所以貓兒下仔總在樓上。一次,媽媽忽見阿必一臉狼狽相,鼻子上抹著一道黑。問她怎麼了,她裝作若無其事,隻說:“我囫圇著跌下來的。”“囫圇著跌下來”,用語是幼稚的創造,意思卻很明顯,就是整個人從樓上滾下來了。問她跌了多遠,滾下多少級樓梯,她也說不清。她那時才兩歲多,還不大會說,也許當時驚魂未定,自己也不知道滾了多遠。

她是個乘孩子,隻兩件事不乖:一是不肯洗臉,二是不肯睡覺。

每當傭人端上熱騰騰的洗臉水,她便覺不妙,先還慢悠悠地輕聲說:“逃一逃一逃一”等媽媽打了一把熱毛巾,她兩腳急促地逃跑,一疊連聲喊“逃逃逃逃逃!”總被媽媽一把捉住,她哭著洗了臉。

我在家時專管阿必睡午覺。她表示要好,盡力做乖孩子。她乖乖地躺在搖籃裏,乖乖地閉上眼,一動都不動,讓我唱著催眠歌搖她睡。我把學校裏學的催眠歌都唱遍了,以為她已入睡,停止了搖和唱。她睜開眼,笑嘻嘻地“點戲”說:“再唱《喜旦婁》(Sweet and low,丁尼生詩中流行的《搖籃曲》)。”原來她一直在品評,選中了她最喜愛的歌。我火了,沉下臉說:“快點困!”(無錫話:“快睡!”)阿必覺得我太凶了,乖乖地又閉上了眼。我隻好耐心再唱。她往往假裝睡著,過好一會兒才睜眼。

有時大家戲問阿必,某人對她怎麼凶。例如:“三姐姐怎麼凶?”

“這是‘田’字啊!”(三姐教她識字。)

“絳姐怎麼凶?”

“快點困!”

阿必能逼真地摹仿我們的聲音語調。

“二伯伯(二姑母)怎麼凶?”

“著得裏一記!”(霹呀的打一下)

她形容二姑母暴躁地打她一下,也非常得神。二姑母很疼她,總怪我媽媽給孩子洗臉不得其法,沒頭沒腦地悶上一把熱毛巾,孩子怎麼不哭。至於阿必的不肯睡覺,二姑母更有妙論。她說,這孩子前世準是睡夢裏死的,所以今生不敢睡,隻怕睡眠中又死去。阿必去世,二姑母早歿了,不然她必定說:“不是嗎?我早就說了。”

我記得媽媽端詳著懷抱裏的阿必,抑製著悲痛說:“活是個阿同(1917年去世的二姐)!她知道我想她,所以又來了。”

阿必在小學演《小小畫家》的主角,媽媽和二姑母以家長身份去看孩子演劇。阿必平時剪“童化”頭,演戲化裝,頭發往後掠,麵貌宛如二姐。媽媽抬頭一見,淚如雨下。二姑母回家笑我媽媽真傻,看女兒演個戲都心痛得“眼淚嗒嗒滴”(無錫土話)。她哪裏能體會媽媽的心呢。我們忘不了二姐姐十四歲病在上海醫院裏,日夜思念媽媽,而家在北京,當時因天災人禍,南北路途不通,媽媽好不容易趕到上海醫院看到二姐,二姐瞳孔已散,拉著媽媽的手卻看不見媽媽了,直哭。我媽媽為此傷心得哭壞了眼睛。我們懂事後,心上都為媽媽流淚,對眼淚不流的爸爸也一樣了解同情。所以阿必不僅是“最小偏憐”,還因為她長得像二姐,而失去二姐是爸爸媽媽最傷心的事。或許為這緣故,我們對阿必倍加愛憐,也夾帶著對爸爸媽媽的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