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所給我的信裏說:“令姑母蔭榆先生也是人們熟知的人物,我們也想了解她的生平。蔭榆先生在日寇陷蘇州時罵敵遇害,但許多研究者隻知道她在女師大事件中的作為,而不了解她晚節彪炳,這點是需要糾正的。如果您有意寫補塘先生的傳記可一並寫入其中。”
楊蔭榆是我的三姑母,我稱“三伯伯”。我不大願意回憶她,因為她很不喜歡我,我也很不喜歡她。她在女師大的作為以及罵敵遇害的事,我都不大知道。可是我聽說某一部電影裏有個楊蔭榆,穿著高跟鞋,戴一副長耳環。這使我不禁啞然失笑,很想看看電影裏這位姑母是何模樣。認識她的人愈來愈少了。
也許正因為我和她感情冷漠,我對她的了解倒比較客觀。我且盡力追憶,試圖為她留下一點比較真實的形象。
我父親兄弟姊妹共六人。大姑母最大,出嫁不久因肺疾去世。大伯父在武備學校因試炮失事去世。最小的三叔叔留美回國後肺疾去世。二姑母(蔭扮)和三姑母都比我父親小,出嫁後都和夫家斷絕了關係,長年住在我家。
聽說我的大姑母很美,祖父母十分疼愛。他們認為二姑母三姑母都醜。兩個姑母顯然從小沒人疼愛,也沒人理會;姊妹倆也不要好。
我的二姑夫名裘劍岑,是無錫小有名氣的“才子”,翻譯過麥考萊(T.B.Macaulay)的《約翰生傳》(Life of Johnson)中英對照,在商務印書館出版的(《英文雜誌》(English Student)第一卷第一期起連載,後由商務出單行本。這個譯本鍾書曾讀過,說文筆很好。據我父親講,二姑母無聲無息地和丈夫分離了,錯在二姑母。我聽姐姐說,二姑母嫌丈夫肺病,夫婦不和。反正二姑母對丈夫毫無感情,也沒有孩子,分離後也從無煩惱。她的相貌確也不美。三姑母相貌和二姑母完全不像。我堂姐楊保康曾和三姑母同在美國留學,合照過許多相片,我大姐也曾有幾張三姑母的小照,可惜這些照片現在一張都沒有了。三姑母皮膚黑黝黝的,雙眼皮,眼睛炯炯有神,笑時兩嘴角各有個細酒渦,牙也整齊。
她臉型不錯,比中等身材略高些,雖然不是天足,穿上合適的鞋,也不像小腳娘。我曾注意到她是穿過耳朵的,不過耳垂上的針眼早已結死,我從未見她戴過耳環。她不令人感到美,可是也不能算醜。我聽父母閑話中講起,祖母一次當著三姑母的麵,拿著她的一張照片說:“瞧她,鼻子向著天。”(她鼻子有上仰的傾向,卻不是“鼻灶向天”。)三姑母氣呼呼地說:“就是你生出來的!就是你生出來的!!就是你生出來的!!!”當時家裏人傳為笑談,我覺得三姑母實在有理由和祖母生氣。即使她是個醜女兒,也不該把她嫁給一個低能的“大少爺”。當然,定親的時候隻求門當戶對,並不知對方的底細。據我父親的形容,那位少爺老嘻著嘴,露出一顆顆紫紅的牙肉,嘴角流著哈拉子。三姑母比我父親小六歲,甲申(1884)年生,小名申官。她是我父親留學日本的時期由祖母之命定親結婚的。我母親在娘家聽說過那位蔣家的少爺,曾向我祖母反對這門親事,可是白挨了幾句訓斥,祖母看重蔣家的門戶相當。
我不知道三姑母在蔣家的日子是怎麼過的。聽說她把那位傻爺的臉皮都抓破了,想必是為自衛。據我大姐轉述我母親的話,她回了娘家就不肯到夫家去。
那位婆婆有名的厲害,先是抬轎子來接,然後派老媽子一同來接,三姑母隻好硬給接走。可是有一次她死也不肯再回去,結果婆婆親自上門來接。三姑母對婆婆有幾分怕懼,就躲在我母親的大床帳子後麵。那位婆婆不客氣,竟闖入我母親的臥房,把三姑母揪出來。逼到這個地步,三姑母不再示弱,索性拍破了臉,聲明她怎麼也不再回蔣家。她從此就和夫家斷絕了。那位傻爺是獨子,有人罵三姑母為“滅門婦”;大概因為她不肯為蔣家生男育女吧?我推算她在蔣家的日子很短,因為她給婆婆揪出來的時候,我父親還在日本。1902年我父親回國,在家鄉同朋友一起創立理化會,我的二姑母三姑母都參加學習。據說那是最早有男女同學的補習學校;尤其兩個姑母都不坐轎子,步行上學,開風氣之先。三姑母想必已經離開蔣家了。那時候,她不過十八周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