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朗
孩子的出世,給我帶來了無限的煩愁。
勃的突兀歸來,也給我帶來了無限的憂鬱。
憂鬱掛上了眼角,煩愁湧集在心頭,我的臉上再也找不到一絲笑容亍,即使勉強地笑一下,而那皺鎖著的眉頭,依然不能舒暢地展開,那笑,使我的麵頰脹痛,那笑,使我的心顆塞悶,那苦的笑,那憂鬱的笑嗬!
“你怎麼對我這樣冷淡呢?”勃從歸來之後,便常常這樣似怨似怒的叮問著我。
還給他的仍是一個冷淡的微笑。
的確,我對勃實在太冷淡了,這意外地從未有過的冷淡,是夠使他傷心的。
我說什麼呢?我能為我的冷漠的態度剖辯嗎?
為了我,為了拯救我衝出家庭的樊籠,重新走上那憧憬已久的,光明的,自由的革命陣地,他冒著冬寒,帶著一張風塵仆仆的臉兒,高高興興地從遼遠的西戰場上歸來了,而我呢?對這夢一樣的相逢,對這善意的援引,竟沒有表示一點驚喜與感激:憂鬱的火把所有的熱情全焚毀了!
我的嘴在不斷地詢問他途中的見聞和工作的成績,然而,他那不厭煩瑣的答語,連一句都不能灌進我被憂鬱蒙蔽了耳膜。我抱著繈褓中的孩子,我的眼睛癡呆地注視著渺茫的遠處,什麼都不曾看見哪……一個不能解決的問題,在我的腦子裏糾纏著了!
那仿佛是一團無頭的亂絲,我的腦正如一堆曬幹了的蒺藜,二二者攪纏在一起,不經過相當的努力與擇理,怕永久也不易分解的。
夜殘了,黑暗已成過去一黎明的霞輝在向我誘引著……
孩子醒來了,那圍繞在密長睫毛中的黑大眸子,天真地在凝視著我,凝視著,凝視著。他菱形的小嘴綻開了,嫩紅的飽滿的腮邊,陷下兩個深深的笑渦。
我吻著,吻著那滾圓而微溫的小嘴。於是,那個不能解決的問題,越發加緊地和我的腦子攪纏起來。
仿佛我立刻就要和我的孩子離別了,惜別與留戀侵蝕著我的心,我的心在酸,在痛,兩顆圓大的眼淚,熱烘烘地滾出了眼角,滴落在孩子的、前額上。
可愛的還沒有智慧的孩子,仍在凝視著我,在向我憨笑,這凝視使我的心酸楚,使我想到了孩子未來的悲痛。我緩緩地離開了床,而他的眼睛也緩緩地向我追逐,我走得更遠些,遠到他目力所不及的地方,突然,他哭了。當我再回到床前時,兩道淚的流已經流進了他的耳孔,我吻了吻他那因痛哭而紅漲的孫臉,哭聲戛然而止了,他委屈得撇著小嘴無聲地抽咽著,那抽咽道出了失掉了媽媽的孩子的悲哀!
孩子已經認識媽媽了,媽媽又是怎樣愛著她的孩子,然而,也許,不久的將來,媽媽心一狠,這孩子就變成無母的孤兒了!
“把應帶的東西整理好,我們盡可能的早一點動身……”勃幾次這樣催促著我。
“孩子呢?”
“孩子!孩子丟給老太太啵!”
“經濟來源呢?將用什麼喂養這個孩子?”
“再說!”
問題如果是這樣容易解答的呢,那末,一切問題都不成問題了。
“把孩子丟給老太太啵!”有的朋友也這樣勸我,不曾做過母親的人,決不能了解做母親的心理。
也曾經幾次下過決心:“去掉孩子,走!死或活,憑他去吧!”然而,一看見孩子滾圓的小臉兒,那沒有智慧的憨笑,那覓乳時的迫切,以及想到孩子未來的不幸的命運,我的心立刻又軟了下來。
這可愛而又可憐的孩子嗬,我又怎忍把他丟下?
橫在我麵前的是兩條路,光明的坦途與黑暗的僻巷。
初春的暖陽指射著那條光明的路,在這偉大的時代裏,那路是寬的,希望是大的,我是多麼渴盼著和它把握嗬!
人是趨向光明的,有誰甘願留在黑暗的僻巷裏懷抱著無限的慚愧苟延生命呢?
我愛著我的孩子,同時,我更愛那偉大的工作,那工作是在怎樣誘惑著我?
然而,為了孩子,我隻好暫時地犧牲那工作,倘如要去工作呢?也隻有犧牲我可愛的孩子了!
工作,孩子;孩子,工作,這兩樣整日整夜地在我的腦裏交戰著,激起了不常有的矛盾。
勃在牽引著我走上那條光明的路。
孩子拖著我留在黑暗的僻巷裏。
工作,孩子;孩子,工作,直到現在還不能自決。
孩子的出世,給我帶來了無限的煩愁!
勃的突兀歸來,給我帶來了無限的憂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