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克木
二哥也是個苦命人,一輩子一事無成。
他生下來就是倔強性子,長不到幾歲上母親就死了。最後來的繼母就是現在這位母親,對他並不憐愛。他常因為不聽話而挨打。有了三弟以後,繼母顧不得管他了,他更自由自性。同弟弟玩不到一起。大姐年紀太大,另兩個姐妹還都是不許出閨門的女孩子,更不接近大哥,從不在一起,對他談不上有什麼感情。
隻有父親看重他。特意從家鄉請來教書先生在家開館。沒等他念完經書,就忙著花錢給他捐了一個所謂“國子監”,其實隻是一個報考科舉的名義,一個資格。那時清朝政府即將崩潰,捐官的花樣多得很。衙門隻知要錢,好歹有錢有勢就能做官。不料朝廷鬧“變法”,雖然“戊戌變法”失敗,可是“洋學堂”的興起已經阻止不住了。父親一則看到潮流趨向,二則看到這個孩子沒有多大希望讀書成材,恰好江西省辦了一個“陸軍測繪學堂”,就把他送進去。這時大哥在山西、陝西也是混進了什麼“武備學堂”當所謂“督監”,大概父親也看到天下大勢文不如武了。
二哥進了學堂,穿上一身製服,照了一張相片,還有什麼“同學錄”一類的照相冊,什麼“東文讀本”(日本課本)之類的油印講義,又有石印的“報單”式的考試證件,真是風光得很,儼然是個小小年紀卻大有前途的未來官僚了。
不幸二哥並不是做官的材料。習文習武都不適合。他的頭腦似乎是隻能走直線,聽什麼都相信,做什麼都不成,既不能“聞一知二”,也不能“舉一反三”,不會聯想,不能推理,心血來潮,或則聽信了什麼,就一鼓勁幹到底,碰破頭也不轉身。他進學堂,連操法都隻是勉強及格,什麼課程隻會死背,幾乎是一竅不通。他唯一成功的隻有一件事,這使父親不但大失所望,簡直氣得說不出話。
一原來清朝政府腐敗已到極點,辦這個學堂毫無培養人才之意,隻有敷衍門麵之心,不過是官僚們弄一筆公款立個衙門叫學堂以便大家瓜分而已。
入學隻看報名者家庭地位,不管本人,於是收羅了一批官僚子弟。這群十幾歲的孩子聚在一起,好比候補官僚,學習目標除父兄之外就是“洋官”。眼前的“洋大人”是教軍操和教“東文”的日本教官,恰巧都戴著眼鏡,十分神氣。這群紈絝子弟羨慕的正是這種神氣,錯誤地把打扮當成了做官的主要因素。軍帽、軍服都一樣,隻差一副眼鏡。於是沒有多久,學生們一個個都在鼻梁上架上了金絲眼鏡。二哥當然也不能例外。
父親見他這身打扮也還滿意,隻對眼鏡不讚成,說:“小小年紀,又不是大近視眼,戴什麼眼鏡?成何體統?見到長輩、上司,行禮時都要取下,也不方便。我也有點近視,可從來不戴眼鏡。快取下來,不準戴。”
二哥當時答應,心中卻另有主意。他回學堂以後,天天早晚在朦朧天色中總找一本洋書湊到眼前看,越看越近,沒有多久,本來是輕度近視成了高度近視,配上了一對酒盅似的凹進去很深的眼鏡,摘下來對麵認不得人。這一來,父親也拿他沒辦法,金絲眼鏡陪了他一輩子。辛亥革命前,這個學堂就關了門。
他的畢業文憑隻是這副眼鏡。什麼“測繪”技術連影子也不見,日文字母認不全,立正、開步走都不成樣子,隻好回家當少爺,準備當老爺。
父親還想換條路子培養他,沒有來得及便去世了。大哥一看這個弟弟毫無能耐,就打發他回家鄉看守門戶。他也藉此自得其樂,喝酒,吸水煙和紙煙,養鳥,養貓,也找了些年輕親友子弟到一起“言不及義”。臉上的變化是上唇添了兩撇胡子。這當然是大哥不在家時留下的。
後來他在大哥去世和分家自立以後,也曾出門找事,但幾次都是落魄而歸,到家一文不名,甚至行李都賣掉了。二嫂的一點陪嫁首飾經不住他幾次出門就賣光了。二嫂氣得生病後,拖延了幾年,撇下兩個女兒去世了。二哥隻好在家吃地租;不夠吃,先把大女兒托親戚送到鄉下一家沾親的人家當童養媳。
不多久,又把第二個女兒也送到鄉下另一家仍然當童養媳。他每次當女兒這樣“出門”時一人躲在廚房灶前哭,也沒有人安慰他。
他剩下一個人,生活稍為好些。又有人說媒,續娶了一位老小姐。這位續弦二嫂隻因幼年出天花,臉上添了麻點,以致三十歲左右才由她哥哥作主出嫁當“填房”。她卻是一個能幹人,但也管不住二哥。生下兩個女孩以後,日子更難過了。二嫂出主意,賣掉一部分地,搬下鄉去,自己種地。據說後來夫婦去世時隻有五畝地,村子裏認他為貧農。兩個當童養媳的女兒都中年就離開人世了。兩個小女兒在母親故去前定了親,父親故去前結了婚,都是勞動人民。
這位鼻架金絲鏡腳眼鏡的候補未成的小胡子官僚是個“渾人”,二嫂的評價一點不錯。不過他並沒有害過人,隻除了他那可憐的大女兒和二女兒,還有三十幾歲就抑鬱而死的二嫂,受了他的連累。可是這能怪得了他嗎?假如清朝不亡,他這樣的人說不定就能當上大小什麼官的。
198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