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性堯
1955年到南京時,在雨花台逗留了一下,原是去遊覽的,也沒有特別印象好說。十五年後,重臨其地,卻為了掃墓而去,墓中人是我的長女。當我們拔去了野草,點上了清香,把一個小小的花環放在石階上時,一陣風來,那香煙便嫋嫋上升,隨即似斷似續,散在空中,終於消失了。但我相信,它在太空裏仍會散發著馨香。一個堅定的無神論者,麵對親人的墳墓時也會感到,幽明之間,自會有一種精誠在脈脈流通著。
我們去的那天,清明節已經過了半個月,要掃墓的都已掃:過了,周圍非常寂靜,偶爾隻有幾聲鳥啼。是的,如果不是為了掃墓,這地方本來不大有人去。
她也許在責備我們,到了清明,還不見一個親人來望望我。
她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小人物。在中學時,她媽媽老是以喜悅的感情,說她是在紅旗下長大。這話原是事實。可是出於慈母之口,又另有一種感情。她是1939年出生的,文藝界一些朋友,曾經撫弄過她,有的還和她拍過照片。億萬人民渴望的新中國成立了,她梳著小辮子,懸著腰鼓,在祖國的廣闊大道上扭著秧歌。到了二十八歲,她已經擔任了外語係的助教,這個小人物便隕滅了。
當時新婚才六個月,還帶走了一個未臨塵世的胎兒。這時候,紅旗也在祖國的大地招展。
她的原籍是定海,出生於上海,隕滅於常熟,安葬於雨花台,因為她的公公婆婆也葬在那裏,當時我和我妻子卻還漂泊似的苟活著。她留下的就是那麼幾顆腳印,那腳印卻是幹淨而堅實。
她並不是為了說過“江青就是藍蘋”之類“防擴散材料”而遭受迫害的。
半句也沒有說過。隻是因為懷孕緣故,在下鄉之前曾到醫院去檢查,由於初次懷孕,不熟悉檢驗手續,送去的不是清晨的小便,因而在上海多留了一天。到了鄉下,便成為遲到,那時候下鄉勞動就像朝拜聖地一樣。其實她在上海時已經向組織上請過假,組織上知道她懷孕,還叫她不必下鄉,但她還是下去,連棉被都帶去。到了鄉下,受到責問時,她就理直氣壯地頂住了。接下來就橫施壓力,當作“階級鬥爭”的反麵教材來“教育群眾”,小人物的身價大為增加了。
她主動接近貧下中農,就說她是“腐蝕”;她帶去驅蚊劑,就說她”擴大城鄉差別”。她在遺書中說:“我句句駁回去,一句也沒有接受”。逆我者亡,曆來如此。她死的那個鄉下,據說是林彪樹立的“紅旗單位”,這就更犯了“破壞無產階級司令部威信”的大罪,正像她丈夫說的:“不死也有罪,死了更有罪。”
她在遺書中曾說“死不瞑目”,這本是一句常語,可是十年中有多多少少逝者的雙眼是無法閉上的。這些逝者,生前又都是強者,從而使人們一談到“政治運動”,很難從應有的善意上去看待。
如果暴力是一個抽象的概念,那末,在我的心頭卻有個鮮明的形象在浮動:8月的帶有暑意的晚上,一個懷孕兩月的年輕女教師,挺立在祖國的江南曠野裏,麵對瘟神而無所畏懼。她始終以赤子之心擁抱著社會主義,凝望著五星紅旗。她的頭上是碧澄澄的青天,明瑩的月亮永遠為她作證。
為什麼要選中她?當然還有一些外因和內因,例如出身於知識分子家庭,我當時已打入另冊,五口之家被趕到一間矮平房裏;她本人通曉俄語、英語,讀了一些19世紀的西洋文藝作品,很喜歡普希金。自從懂得讀書要用功這一道理,一直刻苦鑽研,考不上五分心裏便難過,對事物敢於獨立思考,努力使大腦變得有用。自然也有些鋒芒和棱角,這些正好是在劫難逃的“白專”典型,所以,她死後的“結論”非得說成“受修正主義教育的毒害”不可,差一點就是咎由自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