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這樣,他每次來,都“住戀了”,不願離開。回沽後來信說:“在京像在家裏,回了家倒像是在客居中……”我讀了他這話,十分難過。
而每當他走後,我一個人頓時如離群之雁,踽踽涼涼,倍感寂寞,總要賦詩寄給他,滿紙的懷念之音。他三五日必有信來,從無間斷。有一年,時人寒冬,祜兄來信中提到,近患重感冒咳嗽甚劇。我遙念不釋,作詩相慰開頭說:“每讀子由詩,惻然肝肺動”(蘇子由與其兄東坡感情最篤),“隻身念老兄,寒嗽畏風凍”,中言家室之難,力作之苦,幅末勉以梅馨暗動,春光不遠。他看了深為感動,回信說:“餘閱之,老淚縱橫矣!”
我們弟兄,就是這樣度過數十年的炎涼寒暑。我想追寫過去的種種經曆,悲歡離合,患難憂思,那是寫一部書也寫不盡的。
我們都酷愛文學藝術,書畫、戲曲、音樂、民俗工藝……祜昌在兄弟五人中,聰敏穎慧稍遜於雁行昆仲,但他的審美鑒賞能力極為高明,遠遠超越一同儕流輩。他做小職員時,薪水微薄,可是他節衣縮食,攢下錢買的都是些與藝術相聯的物事(什)一一紅樓宮燈,年節懸上,紅燭生輝;弦子鼓板,摹擬鼓書、彈唱;法鼓鐃鈸,過廟會的用品……祜兄以此為無上至樂,以為藝術生命比物質生活重要得多。
祜昌的為人,也是罕見的,其忠厚老實,世上大約難得同樣的,口訥訥不能言辭,言則時時憨直,惹人誤會、不快。他表裏如一,心顯於麵,赤誠待人,不知人間什麼叫壞叫惡。以致有些人把善良軟弱過分的祜昌視為傻瓜、窩囊、廢物。
我們弟兄命途都不怎麼太好。但祜兄一生尤為坎坷,他由於主客觀的多種原由,所陷入的困境,是外人難以想象的,他承受了極大的考驗,沒有垮倒。
他忍辱含垢,耳聞不忍聞之言,身受非常人所能堪的對待,他一古腦兒吞咽在肚裏……
這是一位最讓人倍覺可憫、可疼而更可敬的少與倫比的好人。
他為尋求真理,幾乎耗盡了所有的力量,他的後半生,可說就是為了《石頭記會真》一書而奮鬥到底的。這是一部頗為求真的巨大工程。其艱苦實難以我拙筆表述。隻說一手抄寫之工,已愈千萬字,這是一個常人萬難荷擔的沉重擔子,而他竟以那達八旬之弱軀,一力完成了這項崇偉的巨業!
現在他的這部《會真》正在我麵前,隻剩下付梓前稍為加工最後一道工序,而我與女兒由此所感覺到的這點兒加工的艱巨,才更深地體會祜兄一人在清貧孤室中,完成這項巨業是如何地艱難。
祜兄耗盡了他一生的心血和精力。他溘然長逝了。我至今不大能相信:這個與我不能分離的人,怎麼就沒有了?他分明在沽中活著一一我上次還看見他……
但是,祜昌的信劄,再也來不到我的書案了。我還在盼著……
他對我這弟弟的深情厚望,那更非筆墨能宣,他把所有的理想、願望、慰籍、歡喜,都寄托在我身上。
願我們二人,如有來生,仍為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