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島芳子雕塑般坐在鏡子前,往事繼續洶湧。
七年過去了,她已經十九了。都說女大十八變,她不是變醜了,而是變美了,仿佛蛾蛹褪去了外殼,翅翼待放。她美得讓人側目、美得讓人驚異,美得讓人心無雜念。她是那種沉靜的美、內斂的美,美而不嬌、美而不豔,如同一泓山泉,無色無味卻清冽甘甜。
她報的是生物學專業,這是她最大的興趣。人長大了,她的內心卻堅守如一。她堅守著對自然界各種生物的好奇心,堅守著對他的思念,因為她生了一副認準事情不回頭的性格,如今這性格隨著年齡的增長變得越發堅固。
開學的那一天,她所在的班級引起了不小的轟動。幾個本地的富家子弟爭著想做她的同桌,她是這樣停息鬧劇的。
她說:“就算和一隻甲蟲同座,也不會和他們同桌。”這以後,他得到了一個外號:冰美人。
她遇到他是一年後春天的一個早晨。那天天氣奇好,雲彩像被天空沒收了一樣,隻剩下藍色的空氣。日上三竿,天空和太陽的組合仿佛無邊的旗幟懸在這個國家的頭頂,他就這樣在這天成的國旗下緩緩地登上講壇。
他氣宇軒昂,當年稚氣的笑容化成了肅穆的莊嚴。操場上數千名師生看著他,眼中充滿了崇敬。隻有她的眼神是懷疑的,因為她想起了那張紙條,現在看來紙條上的名字是假的,但是她很快原諒了他。她想他一定有難言之隱,既然當時沒有失約,名字的真假也就不重要了。她想不通為什麼自己會莫名奇妙地為他辯護。
他的演講群情激昂,好幾次被呐喊和掌聲打斷,就連平時最散漫的幾個富家子弟也像中了魔咒,變得熱血沸騰、躍躍欲試。她當然也不能幸免於那種鼓動。那種宏偉的藍圖,那種前無古人的設想,從他的喉嚨裏傳出來是那樣真切,那樣激動人心。氣氛頂峰處,她仿佛看見自己的祖國如頭頂的太陽般冉冉升起,大和民族像潮水般湧向世界各個角落。
演講持續了一小時,尾聲的時候,人群瘋狂了。大家歡呼、擁抱,高呼天皇萬歲,大和民族萬歲。她也加入到了歡呼的行列,冰美人終於被眼前火一般的熱情融化了。確切地說,她是被他融化了。他已不僅僅是當年自己心目中的生物專家,他現在是這個國家最強大的男人,是這個國家的精神,是這個國家的王。於是在她的世界裏,人群渺小了,歡呼聲低落了,最後隻剩下頭頂上無邊的旗幟和旗幟下講台上的男人。
演講結束了,他走了,她默默地看著他離開的背影,沒有奔上去告訴他那個草亭的故事以及她要問的問題。其實現在那些問題都已經不是問題了。在不斷地學習中,那些問題像冰棒一樣化進了她的肚子裏。但是問題真的好奇怪,老問題化了,更多更難的新問題又會冒出來,現在她的問題反而越學越多。
就算那些問題還困擾著她,現在她也不會去找他了。在他麵前她是渺小的,小得如一粒塵埃,小得等同於用自己做分子用全國的人做分母。
她不去找他,他卻來找她了。大三那年,學校要送一批學生去德國深造,她名立其中。其它專業教育部審批就可以了,而生物學專業很特別,最後名額要由國家元首欽定。他就這樣看到了資料檔案上的她。
她是在實驗室被校長叫走的,他在校長室等她。兩個人目光相遇時,她驚呆了,他也驚呆了。她驚異於他為什麼會來找她。他驚異於現實中的她比照片中還要美麗,但是驚異也隻是一刹那,很快就平靜了。他的身心早已經被神聖的事業占據,他今天有重要的使命在身。
她坐上他的專車,在宮城邊皇家專用的餐廳裏用晚餐。餐廳很宏偉,一共三層。最上麵一層除了他們,空無一人,就連服務人員也是要按鈴才能上樓。麵對麵坐在最豪華的包間裏,兩人沉默相對,男的首先說話了。
“我說過的,有緣還會再見麵的,看來我們還是有緣分的。”他給她倒上青酒,然後給自己倒上。
她拿出了那張紙條:“這個是你的名字嗎?”
他沒有回答,接過紙條,在煮湯的酒精燈上點著了:“一切都變了。你變了,我變了,這個國家也在發生翻天覆地地變化。但是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一切都在變得越來越美好,就像現在的你一樣。”
她拿出紙條的真正用意其實不是怪他隱瞞了身份,而是希望勾起兩人當年的回憶。但是他的反應完全掐滅了這樣的念頭。她緩過神來,他說得是對的,一切都變了,生物學已經不再是當年有趣的談資。
他:“我的時間有限,長話短說吧。”她點頭。
他:“你知道我找你的原因嗎?”
她:“是不是關於留學的事?”
他:“不僅僅是這個。”她不語,等著他說下去。
他:“你知道我們的國家在幹什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