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回曰:“回益矣。”仲尼曰:“何謂也?”曰:“回忘仁義矣!”曰:“可矣,猶未也(言雖忘仁義,則可許有入道之分,然猶未也)。”他日複見,曰(顏回他日又見夫子):“回益矣。”曰:“何謂也?”曰:“回忘禮樂矣(言忘禮樂,則不拘拘於世俗也)。”曰:“可矣,猶未也(言雖忘人而同,未忘己)。”他日複見,曰:“回益矣!”曰:“何謂也?”曰:“回坐忘矣。”仲尼蹴然(改容也)曰:“何謂坐忘?”顏回曰:“隳(壞也)支體(言忘形也),黜聰明(泯知見也),離形去知,同於大通(言身知俱泯,物我兩忘,浩然空洞,內外一如,曰大通),此謂坐忘。”仲尼曰:“同則無好也(言身世兩忘,物我俱空,則取舍情盡,故無所好也),化則無常也(言物我兩忘,形神俱化,化則無己,則物無非己。故不常執我為我也)。而(汝也)果(實也)其賢乎(言汝功夫到此,實過於我多矣)!丘也請從而後也(夫子自以為不若,亦願為此也)。”
此一節,言方內曲學之士,果能自損兼忘,而與道大通,雖聖智亦嚐讓之。意謂此等功夫,非智巧可入也。故前以子貢之不知,今以顏子乃可入也。
子輿與子桑友。而淋雨十日。子輿曰:“子桑殆病矣(知其絕食也)!”裹飯而往食之。至子桑之門,則若歌若哭(言歌之哀也),鼓琴曰:“父耶!母耶!天乎!人乎(此鼓琴之曲也)!”有不任其聲(言餓而無力,故不任其聲)而趨舉其詩焉(趨舉其詩,言氣短促,舉詩而氣不相接也)。子輿入,曰:“子之歌詩,何故若是(言何故不成音韻也)?”曰:“吾思夫使我至此極者,而弗得也(言且歌且思,使我如此之貧至極者,不可得,不知其誰使也)。父母豈欲吾貧哉?天無私覆,地無私載,天地豈私貧我哉?求其為之者,而弗可得也!然而至此極者,命也夫!”
此一節,總結一篇之意。然此篇所論,乃大宗師,而結歸於命者,何也?乃此老之生平心事,有難於言語形容者。意謂己乃是有大道之人,可為萬世之大宗師。然生斯世也,而不見知於人,且以至貧極困以自處者,豈天有意使我至此耶?然而不見知於時者,蓋命也夫。即此一語,涵滀無窮意思。然此大宗師,即逍遙遊中之至人、神人、聖人,其不知為知,即齊物之因是真知,乃真宰,即養生之主。其篇中諸人,皆德充符者。總上諸意,而結歸於於大宗師,以全內聖之學也。下應帝王,即外王之意也。
應帝王
莊子之學,以內聖外王為體用。如前逍遙遊之至人、神人、聖人,即此所謂大宗師也。且雲,以塵垢秕糠,猶能陶鑄堯舜。故雲,道之真以治身,其緒餘土苴,以為天下國家。所謂治天下者,聖人之餘事也。以前六篇,發揮大道之妙。而大宗師,乃得道之人。是聖人之全體,已得乎己也。有體必有用,故此應帝王,以顯大道之用。若聖人時運將出,迫不得已而應命,則為聖帝明王;推其緒餘,則無為而化,絕無有意而作為也。此顯無為之大用,故以名篇。
齧缺問於王倪,四問而四不知(此篇以無知二字作眼目,此無知,乃無心於世,漠然而已)。齧缺因躍而大喜,行以告蒲衣子。蒲衣子曰:“而(汝也)乃今知之乎(言汝今日乃知不知之妙乎)?有虞氏不及泰氏(向來世人隻知有虞氏之為聖人,而不知不及泰氏也)。有虞氏,其猶藏(善美也)仁以要人(此言有虞之不濟處。蓋以仁為善,故有心以仁要結人心),亦得人矣,而未始出於非人(言有虞氏以仁要人,雖亦得人,且不能忘其功名,但是世俗之行;而未能超出人世,而悟真人之道妙,以造非人之境也)。泰氏,其臥徐徐(徐,紆徐,閑閑之意),其覺於於(自得之妙)。一以己為馬,一以己為牛。其知情信,其德甚真,而未始入於非人(此言泰氏超越有虞,虛懷以遊世,心閑而自得,且物我兼忘。人欺以為牛,則以牛應之;人呼以為馬,則以馬應之。未嚐堅執我見,與物俱化。其知則非妄知,而悟其性真然。情信,指道體而言。前雲有情有信是也,此其體也。至其德用甚真,不以人偽。即已超凡情,安於大道非人之境,而不墮於虛無。且能和光同塵,而未始拘拘自隘。此泰氏之妙也。蓋已得大宗師之體,而應用世間,特推緒餘以度世。故雲未始人於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