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18年5月,長沙城一連下了幾天的雨。這一天終於放了晴,和暖的陽光從沿街一線高高低低商肆店鋪深黑色的飛簷上折下來,照在早被雨水衝洗得幹淨明亮的麻石板街道上,就像染上了一層透明的琥珀。遠處巷子口的白粉壁外一樹榴花綻放開來,在清亮的陽光裏仿佛映照著澄塘的霞色,鮮豔明麗。
毛澤東有些惱怒地穿過那樹石榴,看也不看一眼,下意識握著的拳頭似乎不知道怎麼放好,隨即把手伸進了褲兜裏。巷子裏或有或無的陽光斜斜掠過他那件半舊的白色學生製服,照見他腳上那雙黑色布鞋上老大的一個豁口。他鐵青的臉上略顯清秀的眉毛微微揚起,清亮的眼睛裏閃過一絲憤怒,還有一種無奈和抑鬱。
這已經是他去應聘的第五所學校了,每一次都被拒絕。自湖南第一師範學校畢業這半年多來,他從一開始的滿懷自信到一次又一次的失望,最後到無動於衷,他早已經習慣了這種被拒絕。但令他意外的是,這一次被拒絕居然是因為他當初在第一師範太過優秀了,驅逐過校長,反對過帝製,繳過潰兵的槍,甚至作文曾經打過一百分加五分也成了被拒絕的理由。“我們隻是一所普通的小學,實在留不下毛先生這樣的高才生。”那位溫和而又沉靜的小學校長說話似乎斯文有禮,拒絕人和挖苦人幾乎不帶一絲煙火氣,但毛澤東幾次握緊了拳頭,忍不住想一拳打碎他臉上的那副金絲邊眼鏡,大吼一聲:“成績不好找不到工作,成績太好也不行,你到底想讓我們怎麼樣?”
不過他最後還是忍住了,因為他也知道,這年頭實在是世道不好,自從護國戰爭之後,國內大大小小的軍閥就開始打個不停,北京城裏更是城頭變幻大王旗,總統總理走馬燈一樣地換也就算了,居然小皇帝溥儀又跑去過了一回皇帝癮。這樣一直鬧騰到去年的7月14日,段祺瑞趕走張勳,就任民國總理。
但北京消停了湖南就開始熱鬧了,段祺瑞上台之後,一意孤行,廢除《臨時約法》,解散了國會,亮出刀來要武力統一全國。孫中山隨即南下廣州,召集國會非常會議,組織護法軍政府,就任大元帥,開始護法戰爭。8月,段祺瑞皖係大軍開始南下,其製定的軍事戰略重點第一個就是對湖南用兵,以製兩廣。而南方程潛則受孫中山委派,從廣東潛入湖南,召集舊部,當上了湖南護法軍總司令。這樣湖南境內便打成了一鍋粥。最後程潛好不容易率部攻占長沙,卻沒想到北洋的直係和皖係聯起手來,曹錕、吳佩孚、張敬堯等幾路大軍一股腦兒都奔湖南殺來。護法軍方麵湘、桂、粵三省軍隊卻又開始互相扯後腿,當程潛的湘軍在嶽陽一線死戰時,留守長沙的桂軍在大肆劫掠一番後,匆匆退回廣西去了。程潛獨力難支,無奈退守湘南,長沙被段祺瑞的大將張敬堯占領。
這位張敬堯,字勳臣,綽號黑虎。原籍安徽潁上,遷居霍邱臨水鄉三郢村。幼年當過糧坊學徒,據說還說過書,後來流落山東,犯了殺人罪後潛逃到京津,跑到袁世凱部下當了兵;不久進了北洋新軍隨營學堂,結業後任排長,又到保定軍官學校受訓;此後步步高升,護國戰爭開始後,被任命為第二路軍司令,進攻四川,晉升陸軍上將;張勳複辟失敗,段祺瑞出任國務總理後,被任命為蘇魯豫皖邊境剿匪督辦;民國七年(1918),被北洋政府任命為湖南督軍兼署省長。
這位張督軍大概是民國曆任督湘中最為殘酷的一個,即便是殺人如麻的湯薌銘,也比他的名聲要好得多。他上任伊始,就開始埋頭刮地皮。不僅他自己刮,他家一共有兄弟四個,依次是敬堯、敬舜、敬禹和敬湯,這哥兒四個一個比一個更會禍害老百姓,因此到長沙不過月餘,就有一副對聯流傳:“堂堂乎張,堯舜禹湯;一二三四,虎豹豺狼。”
有了這樣一群虎豹豺狼,長沙不但普通老百姓,就是有頭有臉的士紳官商,日子也一天比一天難過。自然這些隻能靠伸手向政府衙門要錢的學校日子也就更難過了。這位張督軍到任的第一天,教育經費就減了一半,現在一些小學連校長自己都快發不出工資了,誰還敢招聘新老師?所以毛澤東這一屆畢業的同學大部分都還沒找到工作,僅他這個班就有三十多個。
毛澤東不由搖一搖頭,在學校的時候,他曾經無數次想的,都是怎麼樣讀好書,儲足能量後大展拳腳,根本就沒有想過畢業後找不到工作怎麼辦。那時候他充滿了自信,有時候甚至以為這世界上沒有自己辦不到的事,但他做夢也沒有想到,進入這個社會竟如此的艱難,連做一個小學教師,混一口飯吃都不可得。
不過更讓他惱火的是,這些同學中,家裏做官的,有關係的,即便是世道如此艱難,卻一個一個都找到了好工作。那位王子鵬還進了長沙有名的華昌煉銻公司做高管。據說這個專門煉銻的公司由於世界大戰,銻價扶搖直上,公司贏利豐厚,業務極盛,所以這家夥每天隻管袖手高臥,卻拿著比別人多十幾倍的薪水。
他不覺有些沮喪起來,由於找不到工作,這半年多來他一直都由家裏負擔著,每次母親托人來信,問到他的近況,他都躊躇了老半天才回信,總之是避重就輕,敷衍著混過去。但時間長了,他又怕家裏起疑心,被父親給強行拎回去到米店做學徒,所以不斷地安慰母親,說自己現在很好,一找到了差事,就把母親接到長沙來享福雲雲。他不覺苦笑一聲,也不知道這樣糊弄到底還能支撐多久。
他一麵胡思亂想著,一麵穿過一條小巷,走到大街上來。長沙從雍正年間開始,一直到清末,主要的街巷路麵全部是用麻石鋪砌的。這些麻石均取自於湘江下遊號稱“花崗石之鄉”的丁字灣,顯得古拙而質樸。他慢慢步過這些光潔清涼的麻石板,不覺想起去年1月尚在任上的湖南都督譚延闓下令擬定的《長沙北關外商埠馬路工程計劃書》來。這個計劃書是第一次對長沙的城市建設進行科學合理的規劃,結束了長沙城上千年自然無序的發展狀態,也是長沙第一次嚐試進行現代意義的城市化。他當時還為此歡呼雀躍,備受鼓舞,以為這種麻石板街道很快就會被全新的西方式街道所替代。但不久譚延闓就被段祺瑞下令免去湖南督軍一職,以自己的小舅子傅良佐代替。譚延闓知道失去督軍這個掌握兵權的職務,僅僅一個空頭省長是當不下去的,於是化裝逃往上海。這個計劃也就成了鏡中之花,水中之月。
毛澤東臉上不由露出一絲自嘲的神情來。譚延闓誌向遠大,可惜手裏沒兵,總是被人如同喪家之犬一樣趕來趕去,最後什麼抱負都成一場空。而自己這些人又何嚐不是如此,當初孔昭綬和楊昌濟也是壯誌滿懷,要教育救國,教育強國,耗盡心血教出自己這一群學生,誰知現在大家連糊口都成了問題。現在楊昌濟已經去了北京大學任教,自己就是有一肚子的疑惑,也沒有人去問。
他這樣想著,越想越感到煩躁,腳步加快,不知不覺走到驛步門的湘江渡口來。驛步門(大西門)渡在清代是長沙城第一大渡口,也就是今天長沙五一大道湘江大橋的東端。當年湘江穿城而過,把長沙分成東、西兩部,古人就在這裏設渡口,有官渡和義渡。義渡不收錢,官渡也不過是意思一下而已,但現在張敬堯卻把義渡給廢了,派士兵把守官渡,挨個收錢。
看著這些斜挎著槍的士兵,毛澤東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種前所未有的壓抑感來,心中仿佛有一塊巨石橫亙在那裏,搬不動,移不去,但總是壓得人難受。四周又仿佛有一張無形的大網,無處不在,讓人無所遁形,而且正在一點一點地收緊,他不知道怎麼辦,也不知道怎麼去掙脫。他握了握拳頭,有些無力地又搖一搖頭,他感覺自己快要爆裂開來,想要呐喊,想要盡情地發泄,這種感覺越來越沉重,令人無可排遣。
最後他好不容易控製住自己的情緒,在兩個士兵的注視下扔下兩個銅板,上了船。小船緩緩離岸,向湘江江心駛去。由於船小,所以行起來頗快,不過這時湘江水漲,江麵寬了不少,因此費了不少工夫才抵達對岸。
二
毛澤東慢慢下了船,徑直向嶽麓山而來。去年他們的新民學會對無政府主義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大家激烈辯論,但誰也說服不了誰。最後大家商量,這樣辯下去也不是辦法,不如親自做一個試驗,來驗證無政府主義的可行性。由此他們以工讀互助的形式在嶽麓山下開出了一片荒地做菜園,學著種菜養雞。離他們的菜園不遠有一個小鎮子,不過十來戶人家,這個鎮子唯一的工業就是一家鐵匠鋪子,大家覺得種菜有了農業實踐,但不能沒有工業實踐,就嚐試著去學打鐵,稱做做工。
一開始同學們對此都相當的踴躍,感覺實在新鮮,一股腦就湧進五六十人來,但隨著畢業臨近,人一個一個地離去,慢慢隻剩下二三十人,都是沒能找上工作的。這些天來又不斷有人離開,僅僅隻有蔡和森、蕭子升等十來個人還在堅持。白天大家就在這裏種菜做工,晚上則借住在山上的半讀齋,討論學習。
在開辟這個菜園時,毛澤東不過把這裏當做一個驗證自己理想的處女地,但後來畢業後不但是他,由於很多人找不到工作,大家幹脆就把這裏當做了臨時的棲身之所。這半年多來毛澤東一直就住在這裏。也多虧當年弄了這麼一塊地方,不然這些天他還真不知道到哪裏落腳。
他慢慢地走上了一條小路,腳步越來越快,最後跑了起來,踢起漫天的塵土,一口氣跑進了那間鐵匠鋪子。
隻見屋子正中放著一個大火爐,爐邊架起一個風箱,爐子外的鐵墩前一位老鐵匠正左手拿著火鉗夾著一把鐮刀,右手握著一把小錘在那裏輕輕地敲打著,一麵敲一麵教身邊一個小徒弟。門邊不遠處蹲著兩個穿著半舊學生製服的學生,左邊的一個長得頗為清秀,正目不轉睛地盯著老鐵匠手裏的鐵錘;右邊則是一個矮矮壯壯的青年,濃眉大眼,他顯然對打鐵不感興趣,一雙眼四處亂看。他一眼看見闖進來的毛澤東,嚇了一跳,說:“潤之,什麼事?”
毛澤東不理會他,隨手把身上的學生製服一脫,大踏步走到火爐旁,拿起一把火鉗,夾住一方生鐵,隨即向爐火中一放,向蹲在左邊的蔡和森一招手道:“老蔡,幫忙,鼓風。”又向那個矮壯的青年道:“彭璜,你也別閑著,你力氣大,等會幫我做下手。”
蔡和森笑一笑,拉起風箱的把手,一鼓之下,“呼”的火爐裏頓時騰起一股血紅的火焰來,說:“這樣可以了麼?”
毛澤東搖搖頭道:“火太小了,老蔡,下點勁!”
蔡和森挽起袖子道:“看來你今天受的刺激不小,我就舍命陪君子了。”說著緩緩大力拉動風箱。開始時風聲嗚咽,仿佛密林深處的泉聲一樣,但隨著他的節奏越來越快,呼呼的風聲宛如音樂,一開一放之間,悠遠回長,火爐中的火焰隨著這個節奏頓時活躍起來,時而飄舞,時而低回,盤旋轉折,仿佛秋天裏在風中飛舞的草葉。
這時老鐵匠師徒早已停住了手,笑眯眯地看著他們。隻見毛澤東手裏握著火鉗,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火焰中那一塊生鐵,臉上被爐火映照得通紅一片,豆大的汗珠一粒一粒地滾落下來。所謂“天下三大苦:打鐵、撐船、磨豆腐”,打鐵實在是古時工匠裏最苦的一件事,但也隻有打鐵才能真正展現男兒的豪邁之氣。
這時隻見毛澤東眉毛一擰,喊了一聲:“起!”手裏的火鉗夾起通紅的鐵條放在鐵墩上,毛澤東拿起一柄小錘,大吼一聲:“彭璜!”
彭璜早在一邊掄起幾十斤的大錘,聽到吼聲,“當”的一聲狠命捶打在鐵條上。打鐵的規矩是由師傅掌主錘,叫做上手,下手則握大錘進行鍛打。上手經驗豐富,右手握小錘,左手握鐵鉗,在鍛打過程中,上手要憑目測不斷翻動鐵料,使之能將方鐵打成圓鐵棒或將粗鐵棍打成細長鐵棍。
彭璜幾個大錘下來,明顯的氣力不足,不知不覺間飄了幾錘。毛澤東卻不耐煩了,向那個老鐵匠說:“師傅,幫個手。”說話間遞過手裏的火鉗和主錘。
老鐵匠也不推辭,隨手接在手中,毛澤東卻搶過彭璜手裏的大錘,隨著老鐵匠不斷翻動鐵料,他狠命地一錘接著一錘,臉上的汗珠如雨一樣縱橫落下。
彭璜在一邊看得伸一伸舌頭,問蔡和森:“潤之這是怎麼啦?”
蔡和森正要說話,老鐵匠卻夾起暗下來的鐵料又放進爐火中,隻聽毛澤東在一邊沉聲道:“鼓風。”
蔡和森搖搖頭,拉動風箱,一時間風聲在整個小屋裏蕩開來,仿佛一陣又一陣的鬆濤在遠處響起。隨即是大錘擊打鐵墩的聲音,鏗鏘有力,帶著一種高亢而又激越的金屬質感,一聲又一聲地回蕩。
大家正在那裏凝神看著,這時門外忽然走進一個穿長衫的年輕人來,白淨臉兒,身材高挑,舉止瀟灑,神色沉靜,他見狀不由一愣,立即停住了腳步,默然站在門口看了老半天才笑一笑道:“潤之,你這錘子揮得越來越有嵇康的風範了。”
這裏他用的是《世說新語》裏的一個典故,把毛澤東比作魏晉的名士嵇康。嵇康一向喜歡打鐵,鍾會帶著一大堆的名流去拜訪他,他正在大樹底下打鐵,竹林七賢之一的向秀在一旁幫他拉風箱,兩個人都旁若無人,根本不理那些名流。最後鍾會默然站了很久,正準備回去,嵇康才問他:“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鍾答道:“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問得妙,答得也妙,一時傳為士林佳話。
蔡和森幾個人一愣,彭璜回過頭來一看,笑起來:“子升?你什麼時候來的?”
那年輕人正是蕭子升,他含笑道:“來了好一會了。你們兩個,這誰是向秀啊?”
彭璜一指蔡和森:“當然是那個鼓風的。”
蔡和森抬起頭笑了起來,向蕭子升道:“那你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
蕭子升大笑:“當然是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
彭璜卻在一邊一翻白眼道:“你們兩個酸不酸,這都什麼年代了,還扯什麼《世說新語》。”
他話音剛落,隻聽毛澤東又沉聲向蔡和森說:“老蔡,鼓風。”
蕭子升看一眼毛澤東,又看一眼蔡和森,低聲問彭璜:“潤之這是怎麼回事?”
彭璜搖了搖頭:“不知道,大概是從哪裏受了窩囊氣過來。”
這時隻聽那個老鐵匠叫了一聲:“成了。”說話時已經把那一塊料放進鐵墩旁的水桶中,“吱”的一聲,直騰起一線白煙,瞬即在屋子裏散開來。毛澤東卻哈哈一笑,把大錘往旁邊一扔,大叫一聲:“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