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和森看了一眼水桶裏的鐵料,連連點頭:“手藝還不錯,沒有白費我的力氣。”
那老鐵匠笑了起來:“毛先生人聰明,一學就會,我看不要半年,就可以出師了。”
毛澤東一邊拿桌上的毛巾擦臉上的汗水,一邊笑:“要不我們也開一家鐵匠鋪子,怎麼樣?”
蕭子升苦笑著搖頭:“你是聽風就是雨,讀了這麼多年的書,結果去打鐵,我看你還不如去你家的米店做夥計是正經。”
毛澤東一愣,歎了口氣:“我也是現在才知道,百無一用是書生。”
蕭子升微笑道:“怎麼,今天又碰牆上了?”
毛澤東手一擺道:“這個是意料之中的事,我早就有思想準備了。隻是那個校長說起話來,嗬嗬,張嘴就要把人氣個半死,我連聽都沒聽完就出來了。不想用就不想用,哪裏來的那麼多廢話。老蔡,你怎麼樣?”
蔡和森搖搖頭:“何胡子陪我跑了幾個學校,也沒得一個地方要。”
毛澤東轉過身對蔡和森道:“莫著急,實在沒地方要,我們就向外發展,天下大得很!”
蔡和森微微一笑,不說話。彭璜在一邊點頭:“就是,天生我材必有用,我輩豈是蓬蒿人。”
毛澤東看了他一眼,忽然想起什麼來:“彭璜,你怎麼還在這裏?這都什麼時候了,你不去碼頭做工了?”
彭璜一驚,一拍腦袋,大叫:“壞了,光顧著看你們打鐵,忘了時間了。我走了。”說著,把學生製服脫下來往蔡和森手裏一塞,一溜煙向門外跑了。
蕭子升一怔,看著彭璜的背影說:“他還在碼頭做苦力?”
毛澤東道:“要是再不行,我也去碼頭扛米包去。”他做了個擴胸的姿勢說:“我的力氣可不比彭璜小。老蔡不行,隻能擦皮鞋。子升你就更不行了,頂多擺個攤給人寫寫家信什麼的。”
蕭子升故作生氣:“你行,一身蠻力,我是斯文人,不和你一般見識。”
毛澤東大笑起來:“都中午了,肚子餓了。子升,你請客?”
蔡和森也笑道:“他不請客誰請客?現在就他一個人有工作。”
兩年前蕭子升應聘上了楚怡小學的教師,也算成了正兒八經的工薪一族。不過他那點可憐的薪水,每個月都要被大夥兒吃得幹幹淨淨。這些家夥吃幹喝盡也就算了,偏偏連個謝字也沒有,說是吃大戶。他倒是毫不在意,含笑道:“走吧,走吧。吃大戶,我知道的。”說話間三個人都笑著出門去了。
三
長沙自1904年開埠以來,漸成天下四大米市之首。這時正是中午的時候,湘江春水漲滿,縱橫四溢。陽光從遠處綿延的青山外照過來,碧波粼粼,浩浩蕩蕩直抵天際。
城西沿江的舊碼頭一帶,從浙江、上海而來的廣船、漕船,沿巴蜀西下的沙船,湖南本地的毛板船,白帆如雲,往來如織。不過這些年那種西洋的機器輪船越來越多,也越來越大,發出沉悶的轟響,冒著煙逆流直上。岸上從大西門、潮宗街到太平街,再到九如碼頭、馮家碼頭等沿江的街巷碼頭,糧行米棧雲集,貨物堆積如山,人聲鼎沸,吵成一團。
彭璜急匆匆地過了江,穿過碼頭密集的人群和貨倉,向靈官渡而來。他現在還是商專學校的學生,但家裏生活困難,父親靠說書為生,因此隻得一麵上學,一麵靠著打短工、做苦力貼補家用。
他正在那裏快步走著,這時他身後忽然傳來一個女孩清脆的聲音:“彭璜,彭璜。”
彭璜一怔,回頭四處打量,卻見人群裏一個少女正笑吟吟地向他招手。這少女身材高挑,細長的頸子仿佛白玉雕成的一樣,一個小巧的頭顱就像麋鹿一樣低仰著,細長的眉如秋水一般,一雙眼靈動活潑,仿佛流動的山泉。她穿一件淡藍色的長裙,清淡雅致,在人群裏仿佛暗夜中一顆閃亮的晨星,耀眼炫目。
“斯詠?”彭璜一陣發呆,“你怎麼跑這裏來了?”
這少女叫陶斯詠,她從周南女中畢業之後就留校任教,不久前因為參加新民學會,認識了彭璜,經常與彭璜他們聚會。
陶斯詠笑了笑,走了過來:“我們順昌米行從湘潭定了幾噸大米,按交貨日期,今天要到,我爹實在忙不過來,就把我打發來了。”
彭璜詫異地看了她一眼:“你不是一向不喜歡生意上的事嗎?”
陶斯詠有些無奈地搖一搖頭:“我也是沒辦法,我爹低三下四地求我,說是實在抽不開身,我被他纏不過,隻好來了,我跟他說了,隻此一回,下不為例。”
彭璜笑起來:“我說呢,你這樣的才女,怎麼會做這個。”他說到這裏,略頓一頓說:“你們的順昌米行好像就在前麵不遠,正好,我們同路,一起去吧。”
陶斯詠點點頭,一麵走,一麵道:“你這是去上工麼?”
彭璜點頭道:“是。我在大業米行,在靈官渡那邊。”
陶斯詠道:“聽說過,怎麼樣?你頂得住麼?要不我和我爹說說,你到我們順昌來,我給你找個輕鬆點的工作,你這樣的商專學生,賣苦力太可惜了。”
彭璜道:“不用,我現在還沒畢業呢,等畢了業真找不到工作再說吧。”
陶斯詠笑了笑,說:“好。”略一沉吟,又道:“聽說潤之今天去應聘,怎麼樣?”
“怎麼樣?”彭璜笑起來說,“他今天沒說,我也沒問,不過看他那個架勢,隻怕還是老樣子,沒戲。”
陶斯詠擔心地道:“這都是怎麼啦?以他的才華,居然找不到工作。他們幾個呢?”
彭璜苦笑:“都一樣,還在那裏種菜。”
陶斯詠歎了口氣,不說話,兩人一時沉默下來,向前走不多時,就看見一家大米棧,大門牌匾上寫著“順昌米行”四個大字。彭璜停住腳步,對陶斯詠道:“你到了。”
陶斯詠也停了下來,朝彭璜點點頭:“再見。”說到這裏,斯詠低頭想了想又道:“這樣,你回頭告訴潤之,要他不要擔心,找不到工作隻是暫時的,以他的才華,也不急在這一時。”
彭璜笑道:“他才不會擔心呢,他豁達得很,除了有時候拿幾塊生鐵出氣之外,他吃得香,睡得熟,一天到頭笑得比誰聲音都響,你就放寬心吧。”
陶斯詠一愣,道:“他拿什麼出氣?”
彭璜大笑道:“到時候你去開會就知道了,我來不及了,走了,再見。”說話間揮一揮手去了。
陶斯詠也一揮手,自顧進了米棧。
彭璜一時前行,穿過一片大貨倉,遠遠地就已經看見靈官渡。這裏是長沙西城沿江最繁華的地段之一。1902年長沙開埠,根據中英簽訂的《長沙通商口岸租界章程》規定,租界本來是在長沙城的北門外,但那地方太過荒涼,英國人對此極其不滿,最後硬生生地搬到了長沙最繁華的西城沿江一帶。短短十多年間,這裏的外國洋行就從十多家迅速增長到七十多家,大部分就集中在靈官渡附近,到處可見西裝革履的大鼻子白種人,包著頭布一身咖喱味的印度人,還有穿著和服拖著木屐的日本人來來去去,簡直就像一個萬國大會。
江麵上那種西洋機器輪船也不斷地向靈官渡湧去,激起一陣又一陣的浪潮。不遠處提著扁擔和麻繩的中國苦力三三兩兩聚在棧橋附近,眼巴巴地看著那些貨船進港,等著混一頓溫飽。
這時江上忽然一個聲音傳來:“前麵的船隻立即停船,接受檢查。”一連重複了幾遍。
彭璜不由一愣,隻見一條小火輪駛得飛快,激起一陣陣的浪花,船上一麵北洋政府的五色旗,在風裏飄蕩著,甲板上立著三三兩兩荷槍實彈的士兵。前麵不遠兩條毛板船,船舷吃水頗深,敞口船艙層層疊疊堆滿了一袋袋大米,正向岸邊鉚足勁駛來。
彭璜不由立定了腳步,不一時隻見那艘帆船已經離岸不遠,彭璜看時,卻見船頭一個五十上下的中年人,穿一件深黑色長袍馬褂,戴一頂瓜皮帽子,臉形瘦削,唇上兩撇八字須,他腰裏別著個旱煙袋,不時地回頭張望,顯然極是慌張。
船尾的麻袋邊三三兩兩擠著幾個夥計,也是一臉的驚惶,手足無措,不知道該怎麼辦。
但這樣的帆船又怎麼能快得過那種機器輪船,不一時那艘小火輪已經逼上前來,一直把兩條船逼到岸邊。幾個士兵伸出長長的撈鉤,“呯”的搭在船舷上。
這時隻見為首的一個軍官已經跳上船來,他長得倒是頗為俊秀,隻是一雙眼滴溜溜地轉個不停,就像滾落在地上的彈珠一樣,軍裝上衣敞開,手裏拿著軍帽在那裏扇風,冷冷地看著那個中年人:“裝的什麼貨?”
那中年人嚇得一個激靈,手腳不由自主地發抖,忙答道:“老總,大米,是大米……”
這個軍官橫了他一眼,略一猶豫,隨即大聲吼道:“你好大的膽!張大帥有令,凡外地運進長沙的大米,一律按走私查辦沒收!你不知道嗎?”隨即衝身後的幾個士兵把手一揮:“拿下!”
幾個士兵早在那裏等著,聽那軍官一聲“拿下”,頓時一擁而上,紛紛抬起一包包大米往岸上扔去。
那中年人臉都嚇白了,站在那裏忖度著,幾次想上前阻攔,卻又不敢。那些夥計早被這些士兵手裏的槍嚇得呆住了,幾個直縮在船舷邊,動也不敢動,雖然焦急,卻又敢怒不敢言。隻有一個胖胖的夥計極是乖覺,看著這勢頭不對,略一猶豫,當下裏跳上岸拔腿就跑。
那中年人臉上汗珠一粒粒地滾落下來,他略一沉吟,忙從衣袋裏掏出幾塊光洋,拉著那個軍官滿臉堆笑道:“老總,一點小意思,讓兄弟們打打牙祭……”
那軍官卻狠狠地把他一推,吼道:“滾!”
那中年人一個趔趄,手中的光洋滾落在船上,他忙拾起光洋,一把抱住了那個軍官,幾乎要哭了出來說:“老總,搞不得,搞不得啊!這兩船大米可是我一家的性命啊!”
那軍官想掙開那中年人,卻被他緊緊抱住,掙脫不開,惱怒之下用力一甩手,隨手搶過身邊一個士兵手裏的步槍,提起就是一槍托,中年人“哎喲”一聲,腳底下一軟,頓時跌倒在船板上。那軍官卻狠狠地搶身上前,一連幾槍托砸了下來,一邊罵:“膽敢妨礙執行公務?老子抓你去坐牢!”
中年人抱住頭,不停地躲閃,眼見著那些士兵把船上大米向岸上越搬越多,很快就要把船搬空了,他心裏更是焦急,這時也顧不得疼痛了,也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忽然一骨碌爬了起來,衝上前去,狠命拖住一個正搬運大米的士兵,大叫道:“老總,你們行行好,給我們留一點吧,就一點……”
那士兵忽然被扯得打了個趔趄,不由一怔,回頭看時,臉色一變,隨手把那袋大米扔在地上,一腳直踢在那中年人的前胸,罵道:“老東西,你找死。”
這時岸邊的人越聚越多,大家都在那裏指指點點,有人偷偷罵道:“打劫就是打劫,說什麼查走私,真不要臉。”
一旁一個穿馬褂的忙捂住他的嘴,低聲說:“老兄,你小聲點,讓這幫土匪聽見可不是玩的。”
那人“哼”了一聲,向那船上啐了一口道:“我會怕他?呸,我的買賣現在和洋人合股,我們也是洋商了,有本事讓他們來查我。”
那穿馬褂的不由哭笑不得,搖一搖頭,不再理會。
彭璜奇怪地問身邊一個穿短襟的夥計:“老兄,這是怎麼回事?”
那夥計詫異地看了他一眼:“你不知道,聽說張大帥這些日子下了命令,要嚴查走私,現在滿江跑的都是這種搞稽查的小火輪。”他說到這裏不由壓低了聲音說:“不過這些家夥根本不管你走私不走私,隻要他們看上了的東西就搶,比土匪還凶。這大概又是看上這兩船大米了。”
彭璜呆了呆問:“就沒人管麼?”
“管?”那夥計像看傻子一樣地看著他道:“誰敢管?看見那個軍官沒有?他叫張承宗,是張大帥的幹兒子。大帥要擴兵,就派了他來,這一條湘江,除了洋人他不敢搶,誰又敢惹他?”
兩人說話時,隻見那軍官早趕上前,手裏揮動著那杆步槍,對那中年人又是幾槍托,再踹上一腳,罵道:“老家夥,想要命就給老子快點滾,惹翻了老子,一槍斃了你。”
那中年人卻隻抱著頭,動也不動,隻在那裏苦苦哀求:“老總,這些米就是我們一家子的命,你搶走了,我也活不了,不如你現在就槍斃了我……”說著已經淚流滿麵。
彭璜站在那裏,越看越是惱怒,一股無名之火瞬間從腳底直竄到頭頂,他咬一咬牙,猛地一口氣直竄到船邊,大聲叫道:“光天化日之下搶老百姓的東西,你們還有沒有王法?”
他身材魁梧,嗓門也是極大,吼聲之下,頓時把所有人都驚住了,一時大家都回過頭來看他。那年輕的軍官瞥了一眼彭璜,彭璜也直盯著他,毫無懼色。
那軍官一步一步向彭璜走來,一雙眼睛直勾勾地逼視著他。
彭璜冷冷地看著那軍官,一言不發。那軍官走上前來,上下打量彭璜,忽然笑著低聲道:“你是幹什麼的?”
彭璜反問一句:“你們又是幹什麼的?”
這時一邊的一個士兵不屑地瞪了彭璜一眼,高聲道:“他是幹什麼的?說出來嚇死你,湖南督軍張大帥的幹兒子,張承宗張少帥!”
那士兵說話間,張承宗忽地冷不丁從腰帶上抽出一把匕首,猛地直向彭璜刺來。
彭璜一驚,本能地一躲,匕首從他的肩上擦過,頓時鮮血直流。
隻聽張承宗一聲大吼:“老子是幹這個的!反了你了!兄弟們,上!”幾個士兵立馬一擁而上,揮舞槍托沒頭沒腦地就向彭璜砸來。
彭璜將身一閃,已經抓住衝在最前麵那個士兵的槍托,一腳將他踢倒在地,但隨後到處都是槍托、拳腳飛來,他哪裏抵擋得住,幾個回合下來,就隻能躲閃不迭,體力漸漸不支,身上全是鮮血。
眼看彭璜就要吃大虧,那中年人忙爬了起來,用瘦弱的身子攔住幾個士兵,可他哪裏擋得住這些如狼似虎的士兵,一個士兵隨手一掌,便把他推倒在地。
四周圍觀的人都在那裏指指點點,低聲議論,但沒有一個人上前,隻是眼睜睜地看著。
這邊彭璜已經明顯支撐不住,見不是頭,大叫一聲:“你們這幫土匪,總會遭報應的!”說完翻身奪路而出,撒腿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