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即十幾個會員七嘴八舌,毛澤東拿出信,放在床上說:“你們自己看吧,這樣東一句西一句,我答誰的好。”
彭璜手快,一把抓過信,大家湊了上去,看起信來。毛澤東卻向陶斯詠說:“斯詠,老蔡那裏很不順暢,所以還來不及問你的問題。這樣,等我去了北京,我幫你問。”
陶斯詠一呆,忽然反應過來,忙問:“你要去北京?”
毛澤東點點頭,陶斯詠一陣沉默,半晌問:“什麼時候走?”
毛澤東道:“我打算先回韶山一趟,看看父母,最晚一個禮拜之內動身。”
陶斯詠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張了張口,最後說:“一路順風。”
二
一點殘陽緩緩從韶山的峰巒間隱去,暗黑色的流雲奔湧翻滾,就像一張黑幕緩緩沉落下來。沿山而下,掩映在綠樹翠竹中的是一棟十三間的泥磚青瓦房,房前一口池塘,肥碩的荷葉輕輕隨風搖曳,田野間彌漫了稻花的清香,遠處一縷縷炊煙嫋嫋升起,在風中四散開去。
毛澤東遠遠就看見那個大屋場,隻見一個女人在那裏“咯咯”地學著雞叫,把一大群雞鴨往籠子邊趕,籠子旁隱隱有一個男人的身影,正低著頭引著這些雞鴨入籠。兩人正做得專心,這時忽然一隻雞跑了出來,跑得飛快。
那男人不由一愣,叫道:“淑蘭快攔住,每次都是這家夥不聽話。”說著忙跳了起來,那女人見狀也趕緊去攔,那隻雞慌不擇路,打了個旋,忽然直向屋場外毛澤東這邊跑去。
毛澤東停下腳步,守在那裏,那隻雞隻顧跑,哪裏知道前麵有人,等反應過來時已經晚了,毛澤東一個箭步,早把它抓在手中。這時那男人也追上前來,見了他忽然一愣,當即驚喜地叫出聲來:“大哥,你怎麼回來了?”
毛澤東笑著對毛澤民道:“走,進屋去說話。”兩人說著,已經走到屋場,那女人站在雞籠旁,見了毛澤東當即呆在那裏。毛澤東笑著把手裏的雞遞給她,說:“淑蘭,不認識大哥了?”
這女人正是毛澤民的妻子王淑蘭,她呆了一呆,叫道:“大哥。”接過那隻雞迅速放進雞籠,立馬把雞籠關上,淑蘭忽然好像想起什麼,轉頭衝屋裏興奮地叫道:“娘,大哥回來了!”
話音剛落,隻見屋子裏飛一樣跑出一個女孩來,見了毛澤東,直衝上前,跳了起來,一把抱住他的脖子,大叫道:“大哥。”
毛澤東笑著抱住她,拍拍她的頭說:“我們家澤建都是大姑娘囉。娘呢?”一抬頭卻見大門前一個少年和一個老婦人站在那裏。那少年笑了笑,向毛澤東一點頭,叫道:“大哥。”正是毛澤覃。
毛澤東放開毛澤建,靜靜地看著那老婦人,輕輕叫了一聲:“娘,我回來了。”
站在那裏的文七妹,一雙眼睛上上下下打量著兒子,笑眯眯地說:“菩薩顯靈,昨晚給娘托了個夢,說是你家石三伢子明天回來,你還真回來了!”
毛澤東笑道:“是娘喚我回來的,菩薩可沒有叫我。娘,爹呢?”
文七妹道:“明天是觀音菩薩成道的日子,你爹到圩上買祭品去了。”說著把毛澤東引進屋去。
毛澤東一腳踏進堂屋,卻見屋子正中一尊陶瓷燒製的觀世音菩薩像已經擦拭得幹幹淨淨,香爐中香煙繚繞,顯然是剛上過香。
幾個人正要說話,忽然背後一聲咳嗽,大家一怔,毛澤東回頭看時,就見毛順生提著祭品和香燭,背著手站在大門外。他叫了聲:“爹。”走上前去,拿過毛順生手裏的東西。
毛順生看了他一眼,沉著臉道:“回來了。吃飯吧。”
王淑蘭答應一聲,很快擺開了飯,毛澤建大是高興,嘰嘰喳喳說個不停,問:“大哥,長沙好玩不,有空帶我去玩好不?”“哥,聽說長沙的女孩子都穿那種漂亮的連衣裙,是不是?”……說得毛順生不耐煩了,一拍桌子罵道:“女孩子家,哪裏來的那麼多話,吃飯!”毛澤建嚇得一伸舌頭,不說話了。
毛順生瞥了一眼毛澤東道:“吃了飯都給我早點睡,明天起個早頭,拜觀音菩薩!”
文七妹忙道:“三伢子,你趕路辛苦了,吃了飯早點睡,明天好一起拜個菩薩,運氣就好走了。”
毛澤東一愣,說:“娘,我不信這些,明天要拜你們去拜,我不得拜……”
毛順生瞪了他一眼,喝道:“哪個敢!”
毛澤東慢慢吃飯,低沉著聲音說:“我就不得拜。”
毛順生把筷子往桌上一拍,罵道:“這還由得你了?拜也得給老子拜,不拜也得給老子拜!你讀了幾句書,連菩薩都不信了?”
毛澤東三下兩下吃完碗裏的飯,站起身對母親道:“娘,我吃完了。”說罷轉身離開。
毛順生忽地站起身,大聲吼道:“給老子回來!”
文七妹忙攔住丈夫,道:“三伢子剛回來,你就由著他,我明天再勸勸他,你這樣大喊大叫的,莫驚住菩薩了。”
毛順生“哼”了一聲,道:“看他那個鬼樣子我就不順眼,讀了幾句屁書,眼睛就長到額頭上去了!”
毛澤東不說話,自顧找了本書就進了自己的臥室,坐在床上,就著油燈看書。忽然聽見一陣腳步聲,回頭看時,卻是母親走了進來,當下裏放下書,道:“娘,你就吃完了?”
文七妹搖搖頭,道:“娘沒胃口,三伢子,娘想求你幫個忙。”
毛澤東一呆,驚訝地望著母親。文七妹走到床頭,坐在毛澤東身邊,細細地打量著兒子,道:“娘一向沒讓你做過為難的事,娘知道,三伢子學問高,娘不懂的你都懂,可是這世上總有一些事說不清道不明,你看前些日子,娘的病吃了好多藥,總不見好,娘呢,就天天燒香拜佛,藥也沒吃了,倒就好了……”
毛澤東低頭想了想,說:“娘,你是明天要我去拜那個觀音菩薩吧?”
文七妹微笑道:“還記不記得你小時候,娘帶著你去南嶽燒香,你小時候身子骨不好,三天兩頭生病,娘先要你拜那個石頭做幹媽,又帶著你去南嶽燒了幾次香,你的身子就慢慢壯起來了……”
毛澤東看了母親一眼,昏暗的燈光下滿頭的白發已經幹枯,仿佛秋天的蓬草一樣,褐色的皺紋比前些年多了許多,眼瞼外的老人斑開始如同苔蘚一樣蔓延,嘴角開始鬆弛。他心中忽然莫名湧出一股說不出的柔情,暗暗一歎氣:娘是真的老了。他沉默了一下,道:“娘,那些菩薩我現在都不信了,我信的是另外的菩薩。”
文七妹呆了呆,道:“哪個菩薩還比觀音菩薩大慈大悲啊?”
毛澤東望著母親,笑道:“娘,觀音菩薩救不了中國也救不了世界,更救不了人類。救中國還得靠科學,靠文化……”
“你說的那些東西,娘不懂,娘隻相信大慈大悲的觀音菩薩。就算娘求你一回,明天起個早,跟娘一起拜觀音菩薩……”母親說罷,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不再說什麼,轉身離開了。毛澤東看著母親的背影,默然一想,搖了搖頭。
第二天一早,淅淅瀝瀝下起雨來,急促地敲打著屋頂的黑瓦,雨水從屋簷上一線一線地流下來,在大門外織出一道雨簾。遠處山野空濛一片,翠色青蒼,池塘裏的荷葉越發碧綠清亮,在風中仿佛一池碧玉翻湧。
毛順生一大早就起來了,在門檻上抽著旱煙,堂屋裏早已收拾得整整齊齊,貢品、香燭一應俱全。他不時地看一看毛澤東的臥室,幾次想站起來,卻又忍住了,隻是低頭悶聲抽煙。
這時文七妹和毛澤民、王淑蘭、毛澤覃、毛澤建都走了過來,毛澤民說道:“爹,我們準備好了,開始吧。”
毛順生掃了一眼,略一沉吟,向毛澤民道:“快去喊你哥,叫他給老子滾出來!”
毛澤民一愣,微一猶豫,應聲去了。過了老半晌才有些尷尬地走出來,望著父親。
毛澤民張了張嘴,支支吾吾了老半天,才說道:“哥不見了。”
毛順生一聽,氣得嘴一下就歪了。
正在插香的文七妹手抖了一下,她曉得兒子一定是躲出去了。兒子的強脾氣她太清楚了,他不願做的事誰說都沒得用,昨天晚上求兒子算是白求了。可天又下著這麼大的雨,兒子到哪去呢?文七妹放下手中的香,想了想,從牆邊拿起把雨傘就往屋外奔去。
毛澤民見母親冒雨奔去屋外,慌忙從屋牆上取下鬥笠和蓑衣穿戴上急急追上母親。
雨漸漸大了,縱橫著從天空直瀉下來,仿佛瀑布一般,四處都是迷蒙的雨霧,隻聽見水轟隆隆地響。不一時兩人的後背便淋濕了,泥水從腳後跟一直濺到背上。風卷起小路兩邊的垂柳,抖成一條條直線。
文七妹眼睛不停四處搜尋,道:“澤民,你說你哥會去哪裏?這麼大的雨。”
毛澤民呆了呆,到處打量:“不知道,這麼大的雨,看也看不清,應該不會走遠。”
兩人高一腳低一腳,跌跌撞撞地走著。文七妹一邊走一邊不停喊著:“三伢子,三伢子……”但雨聲太大,聲音轉瞬就被雨聲淹沒了,毛澤民也跟著大喊起來,混合著風聲、雨聲和草木搖蕩的聲音在四野回蕩。
兩人走了一陣,忽然文七妹停下腳步,前麵不遠處的一顆老樹下,毛澤東正站在那裏對著雨發呆。
兩人忙走了過去,毛澤民撐過雨傘遮住毛澤東,道:“哥,你怎麼在這裏?”
毛澤東一呆,回頭看時說:“娘,澤民,你們怎麼跑出來了?”
文七妹搖搖頭:“三伢子,你實在不想拜,就莫拜算了,快別讓雨淋壞了身子,回去啊。”
望著母親被雨淋濕的身子和被風吹得有些散亂的頭發,毛澤東顫抖了一下,眼圈一紅,慌忙扶著母親,說:“娘,回去,快回去!”攙著母親朝上屋場走去。
走到堂屋邊,文七妹拉了拉毛澤東,低聲道:“莫讓你爹看見了,你從側門進屋去,等你爹火氣過了,就沒事了。”文七妹說罷,拉著毛澤民進了堂屋。
望著母親的背影,毛澤東呆呆地站在屋簷下,一動也不動。這時堂屋裏就傳來母親喃喃的禱告聲。
隱隱有香煙從門裏飄了出來。
毛澤東在那裏低頭來回踱步,時不時又停下來,忽然他搖搖頭,邁開步子,踏步走進堂屋。卻見屋子裏大家跪了一地,正在那裏滿臉虔誠地焚香叩拜。
毛澤東默默走過去,在母親身邊停了下來,身上的雨水滴滴答答,突然滴在母親舉著香的手上,文七妹的手猛地一抖。毛順生冷冷看了毛澤東一眼,一言不發,深深地磕下頭去。
毛澤東在那裏站了片刻,忽然他深深地朝菩薩鞠了一躬,說:“菩薩,你如果真有靈,就保佑我娘活到一百歲吧……”
文七妹抬起頭望了一眼身邊的兒子,淚水頓時流了下來。
三
毛順生背著雙手,在毛家宗祠的石鼓旁轉來轉去,這個宗祠是清乾隆六年(1741)毛爾達、毛彝生等人倡修的,青磚青瓦,祠堂為三進,四柱三間,二樓的門樓上大書“毛家宗祠”四個大字,大門外兩邊各立一石鼓。兩側一副對聯:“注經世業,捧檄家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