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彭璜家在小巷子底端,是一間小平房。那長沙的小巷,麻石板的兩側都是明溝,不管是什麼汙水都往裏倒,再加上無人清理,早已經臭氣熏天。
彭璜跨過明溝,推開一扇小木板門,一股黴臭頓時撲麵而來,牆壁的青磚上不停地滲出水來,一直流到掛著的一個木板床鋪下。彭敬亭呆呆地坐在床頭,不停地抽著悶煙,眼裏滿是驚恐,隻在那裏自言自語:“吾大禍臨頭矣,吾大禍臨頭矣……”
彭璜搖搖頭,耐著性子上前說:“爹,不就是去說個彈詞嘛,犯得著嚇成這個樣子嗎?他張敬堯不也是個藝人出身,怕什麼!”
彭敬亭看了他一眼:“璜兒,爹是怕進了他那個督軍府,就出不來囉。”
彭璜“哼”了一聲說:“爹,我陪你去,張敬堯還會把我們父子殺了?殺頭也不過碗大的疤!”
“此話差矣!”毛澤東手裏提著臭豆腐走過來,笑道,“我們也是人,憑什麼就伸頭給他殺。”他一麵說,一麵在彭敬亭的身邊坐下來,說:“老伯,聽說你兩天沒吃東西了,我給你買了點臭豆腐,天大的事吃飽了肚子再說。”
彭敬亭抬頭看了毛澤東一眼,搖頭道:“吃不下啊……”
這時蕭子升走了過來,道:“老伯,你說的那段空城計,膾炙人口,就把這一段說給張敬堯聽嘛。諸葛亮麵對司馬懿的大軍兵臨城下,他卻毫不慌張,這不就是去說個彈詞嘛,老伯,別害怕,啊?”
彭敬亭抽了口旱煙說:“你不懂的,這是張督軍七姨太的生日,這個空城計,彩頭不好。失街亭,斬馬謖,最後不得不唱《空城計》,茶館裏唱,自然是無所謂的,但在督軍府唱,就是嘲諷人了。”
彭璜苦笑著搖頭:“偏爹你想得多,我看好多大戶人家做壽結婚,都唱這個空城計,沒人像你這麼想。”
彭敬亭歎口氣:“這是那些人不懂,張敬堯是行家,他幹的又是刀口上舔血的行當,最看重的就是這個口彩。哎,和你們年輕人說也說不明白。”
毛澤東在一旁笑道:“我看,老伯不要去說《空城計》,就說《水滸》,說官逼民反,一百零八條好漢如何投奔梁山的故事!”
彭敬亭一聽更加驚慌,連連道:“說不得,說不得,這……這不是變著法子說他張敬堯嗎?再說我最熟的隻有林衝夜奔和魯提轄拳打鎮關西兩個段子,說不得,說不得……”
毛澤東似乎滿有把握地道:“我看不見得。老伯,你隻要聽我的,我保證張敬堯不會為難你。”彭敬亭一呆,道:“不可能,娃兒,你有把握?”
毛澤東笑笑:“十分把握沒有,七八分還是有的,就看老伯你信不信我了。”
蕭子升在一旁頓時點頭,瞥了一眼毛澤東,朝彭敬亭鬼鬼地一笑道:“老伯,你不知道,我這位同學可是了不得,在我們學校每次都考第一名,我們那些老師都對他佩服得不得了,前任的湖南督軍湯薌銘被他略施小計,就灰溜溜地跑了,你信他的沒錯。”
這時陶斯詠在那裏笑道:“是啊,老伯,你可不要小看了我們這位同學,當年袁大總統想當皇帝,還問過他的意見,他說你肯定當不長,最好不當。結果袁大總統沒聽他的,果然隻做了幾十天皇帝,一命嗚呼了。”毛澤東不由一呆,看了蕭子升和陶斯詠一眼,暗說:我有那麼大的神通嗎?隻見兩人鬼鬼地笑著,隨即明白了陶斯詠和蕭子升的用意。
彭璜也在一邊一個勁點頭,幫著說話,彭敬亭一陣狐疑,毛澤東笑道:“老伯,你這樣想,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現在已經這樣了,你何不賭一把。”
彭敬亭想了一想,忽然一咬牙道:“好,就聽你的,就說《水滸》。”
湖南督軍府的大門前高挑起一排大紅燈籠,鼓樂齊鳴。
彭敬亭在大家的簇擁下走到大門前,但禁不住又膽怯了,遲遲不敢進去。毛澤東向他點點頭道:“老伯,放心去吧,沒什麼了不得的,我們都在外麵等著你。”
彭敬亭望了望毛澤東,又望望兒子和蕭子升他們,見大家都用鼓勵的目光望著他,便壯著膽子走了進去。
這時張承宗和幾個士兵似乎早在那裏等著了,見彭敬亭戰戰兢兢地走過來,冷冷地看著他,問:“想好沒有,今晚說什麼?”
“說……說《水滸》,林衝夜奔梁山……”彭敬亭鼓足勇氣,一咬牙說。
“什麼?”張承宗一聽,上前一把抓住彭敬亭的衣領,臉露殺氣,他原本是山東的土匪出身,後來被張敬堯收編,又收他做幹兒子,最忌諱聽什麼好漢、土匪的,喝道:“你也想充好漢?”
彭敬亭吃了一驚,正不知說什麼好,這時隻見張敬堯突然出現在燈籠下,麵無表情地道:“那就林衝夜奔吧!”說話間就進去了。
彭敬亭一呆,張承宗哼一聲說:“你跟我來。”隨即一揮手,把他帶到一個大廳,隻見廳上一行蒼勁的隸書:議事堂。張承宗也不理會他,自顧走了。
廳堂正中放了一把紫檀木的太師椅,一張紅木茶案。茶案上一個紅泥小火爐,爐中炭燒得正紅。爐子上一把大壺,熱氣蒸騰。一旁是一色的茶具,一個穿旗袍的少女正坐在一側看著火候。堂下十多個軍官正襟危坐,寂靜無聲。
彭敬亭愣了愣,正疑惑時,隻看見堂上的屏風外人影一閃,張承宗走了出來,身後跟著兩個護衛,不一時張敬堯也走了進來,堂下的軍官忽然有人一聲口令:“起立。”
“呼”的一聲,這一群軍官都站了起來,向張敬堯敬了一個軍禮。張敬堯擺擺手,示意他們坐下,這才自顧走到那把太師椅前,望了一眼彭敬亭,坐了下來。那群軍官等張敬堯坐定了,才發出一陣整齊的響聲,紛紛落座。
這時隻聽張承宗說:“說彈詞的,開始吧,要好好說,下力唱!”
彭敬亭怔了怔,看看四周,他調動三弦,略一沉吟,心想已經到這份上了,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不如豁出去。頓時努力平複心情,拉著三弦彈唱起來。他起先還有些滯澀,但唱著唱著,就完全進入彈詞的情境中去了,說到林衝被高俅陷害、風雪山神廟那場時,彭敬亭想到自己的處境,不覺悲憤難抑,已是聲情並茂:“……林衝暗歎:‘這才真個是龍困沙灘遭蝦戲,虎落平陽被犬欺啊’……”
一個護衛的士兵聽得入迷,禁不住叫了聲:“好!”
張承宗緊張地望了一眼張敬堯,張敬堯麵無表情。
張承宗狠狠踹了那個士兵一腳,低聲凶道:“閉上臭嘴!”
彭敬亭繼續:“……過了一夜,次日天明起來,討些飯食吃了,打拴了那包裹,提了樸刀,又和小嘍囉下山過渡,投東山路上而去。林衝歎道:‘我今日若還取不得投名狀時,隻得去別處安身立命……’”彭敬亭已完全放鬆,漸入佳境:“……隻見那人挺著樸刀,大叫如雷,喝道:‘潑賊,殺不盡的強徒!將俺行李哪裏去?灑家正要捉你,這廝們倒來拔虎須……’”
張承宗又緊張地看了一眼張敬堯,張敬堯依然麵無表情。
張承宗狠狠瞪了一眼彭敬亭,有些坐立不安。
彭敬亭這時已經渾不害怕,越說越覺得興奮,大聲道:“……林衝仰天長歎:‘不想我今日被高俅那賊陷害,流落到此,直如此命蹇時乖……’”
張承宗卻再也按捺不住,“呼”的站起身來,大喝一聲:“大膽!”
張敬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麵色平靜,一言不發。張承宗一呆,略一猶豫,狠狠瞪了一眼彭敬亭,沒好氣地坐了下來。
這時張敬堯突然哈哈大笑:“說得好,說得好!精彩,精彩!”說罷,起身慢慢朝彭敬亭走去。彭敬亭猛地驚醒過來,望著張敬堯,一臉的驚恐。
張敬堯卻微笑道:“嗯,你這一段真是說到俺的心裏去了。想當年,俺張敬堯由一個藝人投軍反清,也是被逼無奈啊,也是被清朝政府逼上梁山的,這自古以來,不逼不反啊!梁山寨,一逼逼出一百零八個好漢,清朝政府一逼不也逼出我一個張敬堯嗎?有賞!”
張敬堯說罷用眼瞥了一下張承宗。張承宗略一遲疑,從口袋裏掏出幾塊光洋扔在彭敬亭的腳邊。張敬堯見狀頓時重重地“哼”了一聲。張承宗一驚,上前不情願地把光洋撿了起來,遞給彭敬亭說:“大帥賞你的,拿去吧!”
張敬堯卻沉聲道:“你記住了,對什麼人都可以不敬,唯獨對藝人,不可以!”說罷,轉身揚長而去。
見張敬堯背影去遠,彭敬亭這才長長籲了口氣,正站在那裏擦去額頭的冷汗,忽然身後的張承宗一聲斷喝:“這裏也是你能呆的麼?還不快滾!”
彭敬亭嚇得渾身一抖,一個哆嗦,忙連滾帶爬地跑了出來。他回頭看了那督軍府,忽然渾身一輕,差點一跤跌在地上。
這時旁邊猛地伸出一隻手,扶住他,正是彭璜。彭敬亭站穩了身子,這時幾個新民學會的會員已經湧了上來,滿臉的興奮和激動:“出來了,出來了!老伯出來了!”
彭璜問道:“爹,沒事吧?”
彭敬亭勉強笑了笑:“還好還好……”
這時毛澤東笑著大步走了過來,道:“老伯,這下總該放心回去吃臭豆腐了吧!”大家頓時都笑了起來,擁著彭敬亭向家裏而去。
蕭子升一麵走,一麵皺眉想了半天,終於問道:“潤之,現在跟大夥說說,為什麼要老伯說林衝夜奔反倒沒事了?”
毛澤東笑了笑,說:“其實很簡單,張敬堯這個人嘛,我仔細研究過他的履曆、性格。張敬堯粗鄙無文,但他既是說書的出身,又渾身市井,對這些民間流傳的英雄應該是很敬仰的,如今他靠造反起家,隻怕早自認是梁山好漢了。所以我才叫大伯說《水滸》,這叫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彭璜開心地大笑:“嗬,老父說書,潤之還用上兵法了!”說得大家又笑了起來。
毛澤東收了笑,道:“張敬堯,不過就是個草頭王,當草頭王的沒有幾個不喜歡梁山的,其實,他們並不真正懂得梁山英雄好漢的故事,這叫歪打正著。”
陶斯詠沉思道:“以前看契訶夫的《小公務員之死》,總以為隻是小說,現在才知道,在這樣的社會下,什麼人都有可能變成那個小公務員。”
毛澤東望了一下斯詠,讚道:“精辟!斯詠,不愧長江以南第一才女。”
蕭子升笑著接過話:“潤之這個說法好,長江以南第一才女,斯詠當之無愧。”
陶斯詠不由白了毛澤東一眼:“你們這是說什麼,嗬嗬,我可不上你們的當,這叫捧殺,你們串通好了,拿我尋開心。”她雖然口裏這樣說,心中卻是甜蜜無比。
彭璜笑道:“雖然潤之和子升一向喜歡捉弄人,不過這回說的卻是大實話。大家說是不是啊?”眾人頓時一陣哄笑,紛紛點頭稱是。
大家一路說笑,早來到彭璜家裏,安頓好了彭敬亭,毛澤東這才道:“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老蔡來信了。”
眾人都是一怔,彭璜忙叫道:“他怎麼說,我們什麼時候能去?”
陶斯詠也焦急地問道:“他幫我問了沒有,女的是不是也可以參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