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留 法(1 / 3)

“楊先生在信中說,北京的名流蔡元培、吳玉章、李石曾等人組織的法華教育會,擬在北京、保定、蠡縣等地開辦留法勤工儉學預備班,正在向全國招生……”蕭子升拿著信,有些興奮地說道。

此刻正值午後,陽光透過窗外的鬆針,照進半讀齋裏,斑駁繚亂。十幾個新民學會的會員早把屋子擠滿了。大家精神全都為之一振,一個會員搶過蕭子升手裏的信,仿佛看寶貝一樣細細看了起來,隨即又遞給身邊的一個會員。很快信件在大家手中迅速傳遞,大家都是一臉的興奮和激動。

說實在的,搞了這麼多日子的無政府主義實驗,大家對這個實驗實在已經失去了信心,不但救不了國,連自己糊口都艱難。隻是大家一時都找不到工作,所以才這樣半死不活地混著,所有的人都期待改變,然而如何改變?改變到什麼程度?拿什麼來改變?大家都很茫然。法國留學?這就仿佛給深陷在黑暗之中的一群青年忽然打開一扇門,使他們重新燃起了希望,大家不由得興奮異常。

蔡和森掩飾著內心巨大的驚喜,沉穩地道:“法國急需大量勞工恢複戰後生產,我們在長沙找不到工作,去法國一邊勤工一邊儉學,還能開闊視野,是條好路子!”

蕭子升喜形於色:“法國的文學那是世界最棒的,去年我讀了小仲馬的《茶花女》,對法國的香榭麗舍大街充滿神往,想不到會有去法國的機會,吃幾年洋麵包!”

彭璜也叫了起來,手舞足蹈:“我們還可以去看巴黎聖母院,不知道雨果筆下的那個敲鍾人還在不在。當……當……巴黎聖母院的鍾聲響了,我們來了!”一時大家哈哈大笑,幾個會員抱著彭璜又是跳又是笑的,吵成一團。

毛澤東笑笑:“大家都莫鬧,先研究一點實在的東西,赴法勤工儉學,是天上掉下來的一個大好消息,我們新民學會成立的時候,就談到過向外發展的問題,現在這個機會來了。可去法國,終究不是個簡單的事,我看得先派個人去北京打前站,把赴法勤工儉學的事弄個清楚明白。”

大家都覺得毛澤東說得在理,紛紛點頭:“是啊,是啊!”

一個會員道:“最好是潤之先去北京打前站。”

另一個會員也表示讚同:“對,對,潤之跟楊先生私交最好,他去打前站,最合適!”

何叔衡沉吟道:“我們這次去法國勤工儉學是個大行動,不單單是我們這些新民學會成員要爭取去,楊先生信中還提到,要發動廣大的有誌青年去法國。我的意見,潤之在發動組織工作方麵比我們強,他和子升可留在長沙,去北京打前站還是和森去為好。”

毛澤東轉向蔡和森,問道:“老蔡,你看呢?”

蔡和森略一沉思,道:“何胡子說得在理,到北京打前站,我去吧。”

隻有陶斯詠坐在一邊沉默不語,她看一眼毛澤東,又看一眼蔡和森,這才猶豫道:“和森,你到了北京,幫我問問楊先生,去法國勤工儉學,女的是不是也可以?”

蔡和森咧嘴笑道:“你看我們,光顧著高興了,忘了這裏還有一位女士,斯詠,你放心,我一定幫你問。”

蕭子升看了陶斯詠一眼說:“斯詠,你也想去?勤工儉學可是蠻辛苦的哦。”

彭璜大大咧咧地說:“沒事,她家是大財主,再怎麼苦也不會苦了她。”

陶斯詠瞪了彭璜一眼:“你瞎說什麼?我是那麼怕吃苦的人麼?你們互工助讀,搞活動我哪一次叫過苦了?”

彭璜吐一吐舌頭說:“我道歉,我道歉,斯詠是最能吃苦耐勞的—嗯,千金小姐。”他話音一落,大家都哈哈大笑起來,陶斯詠故作生氣,握著拳頭揚了揚說:“好你個彭璜,看我不揍扁你。”彭璜忙躲到一邊。

大家就跟著起哄,笑道:“好好,揍扁他。”

彭璜在那裏作揖道:“我該死,我道歉,斯詠你就不要揍扁我了,揍扁了就沒法吃飯了,會餓死的。”

大家又都笑起來,毛澤東道:“既然老蔡去北京打前站,就早點做安排,老蔡,你打算什麼時候走?”

蔡和森想了想道:“我得先回去跟我媽和蔡暢交代一下,再準備行李,最多一天,這樣,就定後天上午吧。”

蕭子升點頭道:“行,潤之,我們在長沙的工作,明天就可以先做起來。”

毛澤東道:“不錯,這樣,我們可以先聯絡一些長沙工商界、教育界的知名人士,由他們來帶頭,盡量把聲勢造大,子升,你和你們楚怡的創始人陳潤霖先生私交不錯,你去找他,我去找朱劍凡先生,我們大家都行動起來。”

何叔衡點頭道:“這個辦法好,有他們這些知名人士帶頭,這組織工作就事半功倍了。”

蔡和森站起身,道:“那我就先回去準備了。”

大家點點頭,蕭子升道:“那今天就散了吧,和森,明天晚上,我們大家給你餞行,預祝你到北京馬到成功。”

蔡和森就住在嶽麓山下的劉家台子,從半讀齋過去不過十來分鍾的路程。這時的湘江西岸,還是一片荒野,隻沿岸點綴數棟小屋,草長鶯飛,綠柳如蔭。遠處嶽麓山的主峰碧虛嶺巍峨聳立,山前有天馬山、鳳凰山大小崗丘羅列。山後又有桃花嶺、金牛嶺映護。嵐翠搖晴,千岩競秀。眼前湘江春水茫茫,一碧如洗,令人神情不覺一暢。

蔡和森心情大好,腳下步子也越走越快,這麼多天的抑鬱和煩惱一掃而空。轉眼間已經到了一個用竹籬笆圍著的小院落外,隱隱聽到裏麵傳來笑聲,他不覺一愣,走到籬笆前,陽光下隻見院子裏一個小小的沙坑,沙坑不遠處的起跑線上,一個小小的身影蹲在地上,正憋足了勁打算起跑,原來是蔡和森的妹妹蔡暢,一旁站著一個中年婦人,右手拿著一個哨子,左手拿一卷皮尺,那是他的母親葛健豪。

蔡和森見狀不由一笑,蔡暢從周南畢業之後,就留校當了體育老師,隻是跳遠總是跳不過學生,就發了狠,在家裏挖了沙坑,每天練跳遠。

隻聽一聲哨響,蔡暢頓時飛快地向沙坑跑去,隨即躍起,重重落在沙坑裏。

她一骨碌爬了起來,看了一下跳出的距離,沮喪地翹著嘴,衝著母親低聲說:“媽,可能又沒有三米五。”

葛健豪一邊笑著,一邊拿著皮尺走過來:“莫急,我先給你量量,好像比剛才跳得遠一點。”說話間把手裏皮尺遞給蔡暢。

蔡暢嘟著嘴接過皮尺,兩個人彎下腰來,仔細地量著距離,隻聽葛健豪在那裏道:“差一點,隻有三米四。”

蔡暢賭氣地踢了踢沙子,拳頭狠狠地直捶自己的雙腿:“真不爭氣,這兩條腿真不爭氣!”

葛健豪微笑著安慰蔡暢:“慢慢來,這也不是幾天工夫的事情。”

蔡暢嘟著嘴道:“人家在學校當體育老師,我的學生好多都跳過了三米八,我這個體育老師還怎麼當嘛!”

葛健豪笑了起來:“學生比老師強好啊,你不還有籃球、擲鐵餅的強項麼?再說當體育老師主要是教學生嘛。”

蔡暢望著母親道:“體育老師都跳不好,還教學生?潤之哥說,體育一道,配德育與智育,而德智皆寄於體,無體是無德智也。”

葛健豪笑著念道:“欲文明其精神,先自野蠻其體魄;苟野蠻其體魄矣,則文明之精神隨之。”

蔡暢不覺一陣驚喜,叫道:“媽,你也讀過潤之的《體育之研究》?”

這時籬笆外突然響起一個聲音:“知識之何載乎?道德之何寓乎?體者,為知識之載而為道德之寓者也。”

蔡暢回頭一看,大叫道:“哥!”

蔡和森笑眯眯地站在那個起跑點道:“我這個小妹,自從看了《體育之研究》後,就入了迷囉。”

蔡暢瞪了他一眼:“楊昌濟先生都說了,潤之哥的那篇《體育之研究》,是現今對體育論述最全麵寫得最好的論文,我這個體育老師,就是要率先實行潤之哥的那些理論主張。”

蔡和森哈哈大笑:“好,那我也來實踐實踐。”然後朝葛健豪揮揮手:“娘,口哨!”

隻見他蹲下身子,隨著葛健豪一聲口哨,蔡和森直竄了出去,隨即騰空而起,落進沙坑。蔡暢忙跳上前拿皮尺去量,四米八。她揮舞拳頭對蔡和森打去,一邊撒嬌地叫道:“氣死我了,氣死我了,怎麼跳這麼遠啊!”

蔡和森用手護著頭,誇張地叫道:“娘,還不快救救你兒子,都快被打死了,你女兒可是體育老師啊!”

葛健豪微笑著看著他們倆,卻不答話。兩人打鬧了一會,蔡和森忽然說:“小妹,想不想聽哥的好消息啊?”

蔡暢一愣,頓時驚喜地問:“哥,你找到工作了?”

蔡和森點點頭。

“哪個學校?”

“法國。”蔡和森說。

“法國?”蔡暢睜大了眼。

蔡和森又點點頭:“楊昌濟先生來信了,他說北京的名流蔡元培、吳玉章、李石曾等人組織的法華教育會,擬在北京、保定、蠡縣等地開辦留法勤工儉學預備班,正在向全國招生,我和潤之他們商量,打算去報考。”

蔡暢呆了呆,忽然跳了起來,叫道:“哥,我也要去!”

蔡和森用手刮了刮她的臉:“你能跳過三米五,哥就帶你去。”

蔡暢轉身看了看沙坑,也不說話,直接就往回跑去,一直跑到起跑的位置,蹲下身子向葛健豪道:“娘,吹啊!這回我非跳過三米五不可!”

口哨再次響起。蔡暢助跑,騰身躍進沙坑,她拿起皮尺量了量,一跺腳道:“再來。”在一聲又一聲的口哨中,蔡暢跳進沙坑,但每次都是一嘟嘴說:“再來。”

看著蔡暢這樣反反複複地跳,蔡和森一笑道:“小妹加油。”說著也跑到起跑線,陪著蔡暢一次又一次跳了起來。

葛健豪吹著口哨,看他們兄妹倆跳得熱鬧,禁不住笑道:“我這個當媽的也來實踐一次。”說罷也跑到起跑線上。一時蔡暢先跳,蔡和森緊跟其後,隨後葛健豪也跳了進來,母子三個人滾成一團,笑鬧聲也混成一片。

蔡和森挑著一對籮筐,裏麵裝滿河沙,向劉家台子而來。身後一輪紅日斜掛西天,碧綠的江水仿佛綻放開的雜花一樣,流光溢彩,變幻莫測。遠處暗黑的群山也隱隱透出一絲紅光,儼若抹過一層胭脂。流雲從山嵐間一直湧向天際,將整個天空染成一片豔紅。

他轉過那片竹籬笆,院子裏的沙坑旁已經堆滿了一大堆新挖的河沙,濕淋淋的。蔡暢蹲在那裏,小心地把一層新沙鋪在沙坑裏。這時蔡和森走了進來,笑道:“有這麼一堆,應該夠用了。”

蔡暢看了哥哥一眼:“河邊風大,沙坑被風吹一次就薄了一層,要是這一堆也用完了,誰給我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