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長沙的茶館當年可謂是盛極一時,所謂“一去二三裏,茶園四五家,樓台六七座,八九十品茶”。其時最有名的當然是天然台,景泰藍的錫茶缸,缸缸是名茶,譚延闓親筆寫的楹聯。不過這隻有達官貴人才喝得起。最多的還是那種大茶棚,大都是清一色的方桌板凳。桌上一把茶壺,四個杯子。意思是一壺茶上限是四個人,你愛喝多久喝多久。
這一天,北正街外的雲和居到八點多就已經擠滿了人,這是長沙人的習慣,大多天沒亮就奔茶棚來了。這個雲和居名字雖然起得雅致,但實在也就是那種最普通的茶棚子,這樣的棚子有身份的人是不會來的,他們各有自己的地兒,一等的當然去天然台;讀書人和做官的就去德園;做生意的大老板則是大華齋;有身份的藝人就去徐鬆泉;而行棧老板、上街先生和經紀人就在洞庭春相會。隻有那些拉洋車的車夫,做苦力的碼頭工,下了學的窮學生和混日子的閑漢才來這樣的棚子。喝著大葉子苦茶,嗑著瓜子兒,抽著卷煙兒,吃著卷子、燒賣、油餅、酥合,張著口,瞪大眼睛,聽彈詞,《三國》、《水滸》的,一天也就混過去了。
這時台上正唱《空城計》,一個枯瘦的老先生,穿一件半舊長衫,正在那裏低吟淺唱。台下煙霧繚繞,喝茶的,扯淡的,蹺起二郎腿跟著慢唱的,夾雜著小二穿來穿去高聲添水的聲音,鬧成一團。
就在這片喧嘩聲裏,一個四十上下的中年漢子緩緩走了進來,他身材魁偉,四方臉,顯得極是精悍。身上穿一件深絳色的蘇綢馬褂,裏麵是四開衩的蘇綢長袍,這製衣的蘇綢,隱隱如同珍珠,晶瑩剔透,一看就是最上等的綢緞。胸前掛著一塊西洋白金鏈子懷表,腳下是老泰鑫的圓口新布鞋,頭上剃著一個日本陸軍標準的板寸,戴著一副墨鏡。
那小二眼尖,一眼就看見這位爺,他迎來送往這麼些年,眼光自然毒得很,這可不是普通的主兒。要知道清末的馬褂,以深絳色為最佳,不過到了民國就流行淺灰色了,但有身份的仍然穿深絳色。而普通的老百姓大多是穿那種左右開衩長袍,或者是不開衩的“一裹圓”,這種四開衩的隻有清朝的皇室和貴族才這樣穿。後來民國的高官紛紛仿效。小二好生納悶,這樣的客官,大多隻會上天然台,再就是大華齋,或者德園,不知怎麼會逛進這樣的大棚子裏來,在一群短襟搭膊,抽著旱煙,係著草繩,穿著草鞋的泥腿子堆裏混,怎麼看怎麼紮眼。
小二不敢怠慢,忙上前接了過來,那人隨手扔給他一塊大洋,說:“茶不要好,濃就行,有什麼點心?”
那小二說:“回爺的話,我們早上的點心送包子,一碟四個,兩糖兩菜,還有卷子、燒賣、特製的鍋餃、湯包、油餅和酥合。爺您要哪一樣?”
那人擺手道:“包子就算了,聽說你們這裏的燒賣有名,不比徐鬆泉的差,拿來嚐嚐。”
小二忙道:“那是,我們雲和居的燒賣,那是一絕,米糯油透,如食珍珠,可是和徐鬆泉的齊名的。”
那人一笑道:“說你胖,你還喘上了,你小子就吹吧,快些上,要真好吃,老子重重賞你。”
小二答應一聲,忙下去了。一時端了一壺茶上來,再一碟子四個燒賣,如玲瓏塔一般,很是精致,那人看了一眼,點頭道:“嗯,賣相不錯。”說話間又隨手扔給那小二一塊大洋說:“這個賞你了,讓我靜靜聽彈詞,別叫人來吵老子。”
小二不由大喜,忙揣了光洋一迭聲地道謝,回頭走了,那人慢慢喝茶吃早點,低頭沉吟著細聽彈詞,手指輕輕在腿上敲打節拍,隻是那一副墨鏡下,不知眼睛卻看向哪裏。
長沙彈詞源於道情,用方言說唱,也有稱長沙彈詞為道情的。其有說有唱,韻散結合。說白又有散白、韻白兩種。它的唱腔早期比較簡單,以板式變化體為主,後來逐漸吸收一些民間小調和戲曲唱腔,成為板式變化體與曲牌聯套體相結合的曲調形式。其腔調多變,分平腔、歡腔、柔腔、悲腔、大悲腔、怒腔、神仙腔等等。
這人明顯是個行家,台上每唱一節,轉到散白之時,他放在腿上的手指自然會停下來,仿佛早就知道在這裏會由唱轉白一樣。而且各腔之間的轉換,節拍各有不同,但他似乎嫻熟無比,無論台上怎麼變腔他都不稍錯。
這時正唱到馬謖失了街亭,司馬大軍長驅直入,諸葛亮聞報,布置諸事。台下的聽眾興致都被提了起來,喧囂吵嚷的聲音漸漸低了,都靜下來凝神傾聽,連小二也停住了吆喝。那台上的老先生見狀也越發地賣力,三弦越走越急,仿佛雨打芭蕉一樣,一陣緊過一陣,整個棚子隻剩下急促的弦聲,反而更顯得安靜。
大家正聽得興奮,忽然棚子外擁進十來個士兵,為首是一個年輕副官,那台上的老先生在台上看見,不覺一愣,仍然自顧說唱。那副官進了茶樓,眼睛一掃,頓時看見那戴著墨鏡的中年人,急忙走向前,“啪”的一個立正:“報告,有緊急公務。”
那人看也不看他一眼,仿佛沒有聽見。
那副官一怔,提高了聲音:“報告,有緊急公務!”
這一聲大叫,頓時把全場的茶客都驚動了,大家回頭一看,見門邊忽然來了那麼多士兵,都有些慌亂起來,膽子小的已經開始悄悄離席。
那老先生的聲音戛然而止,也怔在那裏,張大了口一聲也唱不出來,身子微微顫抖起來。
那人取下墨鏡,淡淡地立起身,忽然就是幾個耳光扇在那個副官臉上,罵道:“混賬,沒見我在聽彈詞嗎?”說完理也不理那些士兵,一步一步向台上走去。
一見這陣勢,那老先生的身子抖得更厲害了,縮著頭,緊緊抱著那把三弦,額頭上沁出的汗珠已經表明他實在害怕到了極點。
那人緩緩走到台前,目光如刀,靜靜地看著那老先生,這時整個茶館都靜了下來,大家都呆呆地看著台上。那老先生這時兩隻腳不停地抖動,仿佛失了控製的彈簧一樣,嘴唇哆嗦著,努力想說些什麼,但發不出一點聲音,隻是腰越來越彎成了一張弓。
那人卻微微一笑,輕聲道:“我早聽說長沙彈詞除了平、歡、柔、悲、怒腔之外,近年還有人融合各腔,博采眾長,自成‘濫腔’,今天終於見識了,很好,繼續往下說。”
說罷,他一抖長袍,竟在第一排坐了下來。
那老先生一呆,但看那人不像是開玩笑,隻得連忙繼續起白,聲音發顫說:“話說……話說……”他嘴唇哆嗦著,話說了半天也沒說出來,隻是抱住那具三弦不停發抖。
那人抬頭看了老先生一眼,突然哈哈大笑起來,笑罷,他站起身,一板一眼道出散白來:“話說臥龍先生到得城樓,往下一看,倒抽了一口涼氣,原來司馬懿的大軍黑壓壓地到了城樓下……”
眾人一聽都嚇了一跳,那老先生更是半天做聲不得,沒想到眼前的這人比他說得還要好。
那人一口氣說完散白,向那老先生一點頭道:“今天就到這裏吧,改天我再來聽你說。”說罷轉身大步揚長而去。一直到他出了大門,茶客中才有人回過神來,忽然一拍桌子說:“張敬堯,剛才那位是湖南督軍張敬堯!”
那老先生聞言一呆,這時隻聽那茶客低聲又道:“聽說他也是說書的出身……”這時一旁忙有人掩住了他的嘴,隻聽“當”的一聲,台上那位老先生手裏的三弦直摔在地上,臉上一片慘白。
二
張敬堯出了茶館,在一眾士兵的簇擁下上了馬,縱馬緩緩向督軍府而去,他口裏雖然還在一板一眼地哼著《空城計》,但心思卻早飄到了別處。
他是從行伍之中一步一步爬上來的典型的軍人,不是譚延闓那樣的書生,尤其深知槍杆子的重要。自從袁世凱死後,這天下就亂了套,誰槍多兵強誰就有理。去年南北戰爭僵持不下,曹錕跳出來一個通電,徐樹錚就急了,匆匆忙忙跑到天津許他一個副總統,還不是因為這個賣布出身的在北洋派中實力最強。
今年就更有意思了,本來直係的實力最強,第一號人物馮國璋做了總統,逼得段祺瑞被迫辭去總理。但徐樹錚這個皖係參謀長長袖善舞,跑到奉天把張作霖給弄進關來了,這奉係大軍一出,大總統馮國璋就匆匆忙忙親自跳出來請段祺瑞就任民國總理組閣。
段祺瑞當了總理,最得實惠的自然是他這個皖係大將。南北戰爭期間,直係的吳佩孚以代理第三師師長身份任前敵總指揮。連克嶽州、長沙、衡陽等湘中重鎮,照道理來說攻湘首功應屬吳佩孚,但段祺瑞卻把“湖南督軍”的寶座給了張敬堯,吳佩孚隻撈得個“援粵軍副總司令”的虛銜,“直係打仗,皖係做官”。吳佩孚是一肚子的火,於是在衡陽按兵不動,第三師全體罷戰。甚至聯合北洋軍將領通電南方主和,且誓言今生“不做督軍,不住租界,不結外人,不借外債”。吳佩孚衡陽“罷戰”,使此前一直隻是暗鬥的直、皖兩係從“麵和”搞到公開分裂,而湖南就是最前線。
現在張敬堯這個督軍,勢力隻能到長沙和寶慶一線,對他的第七師駐防以外的地區他都無權過問。而吳佩孚的第三師就頂在他的心腹之地—衡陽,虎視眈眈。要知道第三師可是北洋最精銳的部隊,當年就擴充為五個混成旅,吳佩孚又號稱“常勝將軍”,這家夥一把刺刀時時刻刻在那裏亮著,他哪裏敢稍有懈怠。
所以他到長沙幹的第一件事就是擴軍,短短一個月就擴了一個旅。但這擴軍要錢,他就絞盡腦汁撈錢。首先成立全省偵探處,名義上號稱搜查南軍間諜,實際上卻是誣良為盜,搜刮民財。他的第七師軍紀壞原本就是出了名的,現在更是鬧得長沙雞犬不寧,一到晚上,第七師兵士的搜捕就開始了,他們借口搜查“亂黨”,擅入民家,敲詐勒索,劫走財物,甚至把良家婦女當做妓女隨意侮辱。這些家夥大街小巷亂找“花姑娘”,打人和罵人,買貨不給錢,看戲不買票,乘車不付車資,至於借老百姓的東西有借無還,更不是什麼稀奇的事。
再就是成立裕湘銀行,濫發紙幣,吸收現金。把湖南教育經費削減了大半,規定發經費時,必須要搭配貶了值的裕湘銀行紙幣,可是各校都必須以十足收據來領款。更出格的是,有工業學校原有的機械實習場,本來是供學生實習用的,張敬堯下令把工場機器並入了陸軍工場,鍋爐就拿來熬鴉片。
因此這家夥到長沙不過幾個月,就搞得天怒人怨了,但他一絲也不擔心,隻要有兵在手,總統和總理又能把他怎麼樣?普通老百姓更是不放在心上了。他現在仍然心煩的,就是這來錢還是太慢,還要想新的法子。
他一路盤算,想著還有什麼撈錢的好路子是自己沒有想到的,不一時就到了督軍府,跳下馬來,隻見張承宗匆匆走來道:“幹爹,商會的陶會長已經等了老半天了。”
張敬堯眼睛微微一眯,道:“他說帶錢來了沒有?”
張承宗搖頭道:“卑職看沒有。”
張敬堯想了想道:“那就讓他再等等,嗯,一個小時後再帶他到書房來見我。”說話間悄然進府去了。因陶會長在客廳,他就穿過一個小角門,從回廊的另一邊繞遠路來到書房。張承宗緊緊跟在後麵,待張敬堯坐定,這才說道:“幹爹,本來不敢打擾您聽彈詞的雅興,隻是這次的事太過嚴重,卑職不敢擅自做主。”
張敬堯一怔道:“什麼事?”
張承宗道:“我們的鴉片被人給扣了。”
“什麼?”張敬堯一驚說:“是哪個吃了熊心豹子膽?”
張承宗忙道:“在武昌鯰魚套車站,被車站站長查出來了。”
“有多少?”張敬堯問道。
“五大包,每包兩百斤。”張承宗說。
“什麼?”張敬堯不覺大驚,五大包就是一千斤。這麼多的鴉片,錢的損失還是小事,關鍵是輿論,這年頭雖然大家夥兒都在自己的地盤上種鴉片販鴉片,幹得不亦樂乎,但那畢竟是私底下的勾當,這民國鼎革,要求禁毒的聲音越來越響,他張敬堯作為軍政要員公然販毒,已經是不應該,居然還被人查出來,那就是大大的該死。不知道那些報紙會罵成什麼樣?他不由一拍桌子,罵道:“王占元那個牆頭草,他這是擺明了要讓老子出醜了。”
這時的湖北督軍是直係號稱“長江三督”之一的王占元,這位可是老資格了,北洋武備學堂第一期,當年在毅軍參加過甲午戰爭,和曹錕、張懷芝等人資曆差不多。要知道他張敬堯運這些鴉片,可是派了士兵隨行護送的,要不是有王占元授意,一個車站站長就是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隨意扣押。
張敬堯略略沉吟一下道:“這樣,給湖北督軍府發報,要他們放行。”
張承宗不知所以:“就這麼簡單?”
張敬堯冷笑道:“一千來斤鴉片,他王占元隻怕還沒看在眼裏,他不過就是想讓老子出醜,落一個公然販毒的名聲,現在老子名也出了,他還想怎麼樣。反正我們是債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癢。哼,他玩陰的,就當老子不會玩陰的。”他說到這裏沉思片刻,道:“承宗,待會你去找幾家報社,我們也跟他們爆點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