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被特務監視居住幾天後,毛澤東突然又遭到湖南省警察廳的傳訊。
警察廳長親自出馬,一雙眼睛死死地逼視著毛澤東,這是他傳訊的一貫用法,用他寒光逼人的目光來摧毀對方的心理防線。沒料到毛澤東始終迎著他的目光,平靜如水,就那樣靜靜地望著他,兩人對視了好久。
警察廳長一副居高臨下的樣子,慢悠悠地問:“你就是毛澤東?”
毛澤東笑笑:“警察廳傳訊,誰人會冒我之名呢?”
警察廳長略微一驚,色厲內荏:“知道為什麼傳訊你嗎?”
毛澤東淡淡地道:“澤東乃一師附小主事,身任教務,急於讀書儲學,不明白警察廳何以對教育發生興趣?”
警察廳長冷笑一聲:“毛澤東,你僅僅是對教育有興趣嗎?本廳長問你,你聚眾衝擊議會,撕扯議會之旗,可有其事?這也是讀書儲學嗎?”
毛澤東笑道:“澤東不滿意於省議會,有所以不滿意的理由,就是對議會諸君,也可當麵直說,扯旗及謀搗毀省議會,實無其事則不得雲有,廳長既說有,證據何在?證人又是誰呢?”
廳長又是一驚,這人果真不好對付,頓了一會兒,又說:“你最近四處活動,頻繁召集各人民團體開會,可有其事?”
毛澤東又是一笑:“憲法不是規定有結社集會之自由嗎?湖南什麼時候取消這種自由了嗎?”見招拆招,這樣的回答很是微妙。
警察廳長被毛澤東的話激怒了,拍了拍桌子:“你四處活動,召集人民團體開會,意在運動程潛軍隊發動兵變,反對政府,哪部憲法給了你這個自由?”
毛澤東隻是望著警察廳長笑,不予回答。
警察廳長怒了:“為何不回答?”
毛澤東不以為然:“這個也需要我回答麼?”
“毛澤東,是我在問你還是你在問我?回答本廳長的話!”警察廳長一拍桌子,大聲喝道。
“我一個小小的附小主事,竟能運動程潛部策動兵變?你們把我的能力也看得太大了吧?我什麼時候去的程潛部隊?所見何人?又是怎樣策動程潛部發動兵變?廳長大人,證據呢?”
一番話,聽起來合情合理,廳長啞了。
毛澤東又說:“澤東身為新湖南之自由人,除依法律,無論何人,不得於我身體及名譽有絲毫侵犯。我倒想問問廳長大人,我既然是個自由人,為何老是受到你們的跟蹤和監視呢?這又是哪條法律賦予你們的權利?”
警察廳長一時無言,眼神遊離,似乎還想著怎麼回答,但是毛澤東又開始義正詞嚴地說道:“本人向廳長鄭重聲明,第一,澤東前為製憲問題,不滿意於省議會是‘有’的;第二,扯旗及謀搗毀省議會是‘沒有’的;第三,所謂運動程潛部策動兵變,更是荒唐,純屬誣陷。請廳長明察,嚴將造誣謗者緝案懲辦,以正警風!”
廳長望著毛澤東,張嘴結舌,說不出話來。
“廳長如果沒其他新的問題,澤東是不是可以走了?”毛澤東將了他一軍。
“你先去吧,我們會查清楚的。”警察廳長已經沒了之前的心理優越感。
“好,我等著。”毛澤東說著,轉身離開廳長辦公室。一出警察廳,就被一直在門口守候的幾個人圍了起來,正是何叔衡、彭璜、楊開慧和陶斯詠。原來他們得知毛澤東被警察廳傳訊,匆忙趕來,已在門口等待了許久。期間,彭璜還幾次衝動地打算闖進去幫忙辯誣,還好何叔衡等人極力勸阻,才沒有把事情弄得更加複雜。此時,這幾個人七嘴八舌地問道:
“潤之,沒什麼事吧?”
“潤之哥,沒事吧?”
毛澤東望了望楊開慧,笑道:“誣陷不實之詞,就像一個水泡,一點就破。”
“這肯定是趙恒惕玩的把戲,潤之,我們還是要多加注意。”何叔衡說道。
毛澤東點點頭:“走,我們到書社去。”
何叔衡道:“潤之,文化書社資金流轉還是不暢,得想想辦法啊。”
毛澤東點點頭:“是啊,我們去商量一下,看從哪裏再籌點錢來。”
聽著毛澤東和何叔衡的話,一邊的楊開慧若有所思。
文化書社還在,隻是資金短缺,進書量也就變得越來越少,盡管當初陳獨秀和李大釗先生都出具了信用保證,使毛澤東在上海和北京有了先進貨後付款的便利,但那些款總是要付的。
開慧得知文化書社的資金情況,當即向學校請假回了板倉一趟。她跟毛澤東說隻是想母親了,回去看看娘去。母親向振熙從北京回到湖南,把開慧送進福湘女中,就在板倉住下了。毛澤東本想與開慧一同去板倉看看師母,因剛回長沙不久,許多事情等著他去處理,就沒有陪開慧去。開慧自然也很理解,而且這一次,她壓根也不想讓毛澤東陪她。
毛澤東在長沙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等著他去辦。這一年,眼看十月革命爆發三周年的紀念日就要到了,他醞釀著策劃一次大的紀念活動。
這一天,十幾個新民學會成員聚會在文化書店,一同商量此事。
毛澤東說:“俄國革命爆發三周年,我們新民學會一定要組織各界好好慶祝一下,借此傳播馬克思主義思想,尤其是要動員工人參與進來,這將是中國革命一支最重要的力量。”
彭璜積極響應道:“我去動員和發動人力車夫。”
何叔衡點點頭:“我去幾個機械廠走走。”
毛澤東對陶斯詠道:“斯詠,紗廠的女工多,你是不是去紗廠,發動發動那些女工?”
陶斯詠搖搖頭:“我說過,我不介入政治,我們新民學會如果要是這樣,一坐下來就談革命,我想我今後不會再參與了。”
毛澤東:“斯詠,我們新民學會傳播新文化,走俄式革命的道路,在法國的蔡和森他們也是十分主張的,這也是我們新民學會大部分會友所達成的共識嘛。”
陶斯詠:“潤之,你沒有發現我們今天的聚會,少了好幾個會友嗎?”
毛澤東:“對於少部分意誌消沉的會友,我們當然也不可強求。”
陶斯詠站起身,望了一眼毛澤東:“我大概也是算在這少數人之列。”說罷,轉身離去。
另外兩個會友見陶斯詠離開,猶豫了一下,也跟著陶斯詠離開。
毛澤東衝陶斯詠叫道:“斯詠!”一邊追了上去,解釋道:“斯詠,我剛才說的少部分意誌消沉的會友,並不是指你,你難道不能留下來嗎?我、叔衡、彭璜他們,都希望你能夠與我們站在一起。”
陶斯詠停了下來道:“潤之,你們別逼我,讓我冷靜地好好想想,行嗎?”說罷,毅然快步走了出去。
走出屋外的陶斯詠眼圈一下就紅了,兩行淚水流了出來,正碰上風塵仆仆提著行李包的楊開慧朝文化書社走來。
楊開慧一見流著淚的陶斯詠,驚訝地問:“斯詠姐,你怎麼了?”
陶斯詠望了一眼楊開慧,什麼也沒說,快步離開。
開慧望著陶斯詠離開的背影,想一定是他們新民學會又鬧出什麼矛盾來了。對斯詠的多愁善感她早有耳聞,開慧弄不明白今天又有什麼事觸動了她,讓她那樣淚眼汪汪的。
開慧一邊想著一邊走進書社,看見毛澤東正對何叔衡和彭璜他們道:“我看,就按照我們剛才所說的分頭去行動吧!”
一個新民學會成員道:“潤之,我們書社的書,除了獨秀先生和大釗先生擔保先售再付款的書外,其他的書刊越來越少了。”
毛澤東道:“是啊,我們書社的資金,一直不足,還得想辦法再弄點錢就好了。”
這時,楊開慧走到毛澤東身邊,把手裏的小包遞給毛澤東:“潤之哥,給你們文化書社的。”
毛澤東驚訝地道:“開慧,什麼啊?”
楊開慧把小包打開,裏麵是一堆光洋。
何叔衡和彭璜他們也全都驚訝地望著楊開慧:“開慧,你哪來這麼多錢啊?”
楊開慧望著毛澤東:“我剛從板倉回來,向母親要了點錢……”
毛澤東驚訝地問:“你問母親要錢了?她老人家哪有錢?”
楊開慧道:“父親過世時,蔡元培先生發動北大教授捐助的那筆錢。”
毛澤東道:“開慧,那筆錢可是北大教授們資助你們母女生活的,你怎麼把它拿過來了?”
楊開慧望著毛澤東笑道:“文化書社不是缺錢嗎?反正這筆錢暫時也沒用。”
毛澤東望著楊開慧,一時說不出話來。
二
傍晚的江邊,有了山的倒影,一抹斜陽,慢慢從遠山外沉落下去,幾隻鴨子搖搖擺擺遊上岸,嘎嘎叫著回家。村子裏一縷炊煙升起,一高一矮兩個身影,在夕陽的映照下,越拉越長。
毛澤東要說什麼,其實楊開慧都知道,此次她從家裏拿錢雖然也費了口舌,但也算是經過母親同意了的,她知道他的顧慮,不希望自己的做法給他增加心理負擔。就在楊開慧打算開口的時候,一直沉默的毛澤東說話了。
一路上,毛澤東是想了很久的,他需要這一筆錢,但是如果這筆錢是逝去的板倉先生的,他不願意要,因為他覺得,他虧欠楊先生的實在是太多了,無以為報。
“開慧,你一下從家裏拿那麼多錢,你媽怎麼說啊?沒意見?”毛澤東說道,如果師母有意見或者師母不知情,他是肯定要送回去的!
楊開慧有些不好意思地望了望毛澤東,低頭漫步,沒有說話。
見楊開慧不開口,毛澤東更是著急:“她老人家一個人在板倉不容易,開慧,我看那筆錢你還是拿回去,文化書社我們再想辦法。”
楊開慧望了望毛澤東:“你就拿著吧,我媽那邊沒事的。”
“你媽究竟怎麼說嘛?”
“我媽說,那筆錢有一部分是留著給我準備嫁妝的……”一句話,楊開慧便紅了臉。
“嫁妝?”
“我跟媽說,我不要嫁妝,也不要世俗的結婚儀式,不做那些俗人之舉,把那筆給我做嫁妝的錢拿出來,支持潤之他們的文化書社,比置辦什麼嫁妝都好!”楊開慧說道,語氣堅定。
毛澤東停住步,望著楊開慧,一直看到楊開慧有點不好意思。落日將兩個人的身影拖得很長很長,風中傳來樹葉沙沙的響聲。
“媽說,她就是我這麼一個寶貝女兒,嫁妝都不置辦,她心裏委屈,我也委屈啊。我說,我不委屈,隻要潤之他們的事情能搞好,比什麼都強。”
一聽到這話,毛澤東心裏的那股酸楚又泛上來了,有些歉疚地望著楊開慧:“開慧你看,你和你媽從北京回到湖南,我沒有幫上什麼忙,倒讓你和你媽為我的事操這麼大的心……”
“潤之哥,我們別說這事了,老是錢啊錢啊的,多不好意思啊。”話剛落音,楊開慧一抬眼便看見前麵那個鐵匠鋪,這是一個很好的轉移話題的辦法,於是她興奮地說:“潤之哥,你不是一直說要帶我到鐵匠鋪看看嗎?那裏就是你打鐵的地方啊!”
毛澤東這才想起已經走了這麼遠了,也興奮起來:“我正要去找他們呢,開慧,走!”
鐵匠鋪中那兩個徒弟眼倒是尖,一個跟師傅彙報毛先生來了,另一個跟師傅彙報毛先生還帶來了一個大姑娘,這倒是讓楊開慧有點不好意思了,臉火辣辣地燒了起來,眼睛也盡量往地下看,擔心自己臉紅得厲害,借著擦汗的手勢稍稍用手捂了一下臉。
毛澤東倒是大大方方的,一進門就大聲道:“傅師傅,我看你們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