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礦 燈(1 / 3)

經過驅張運動洗禮的湖南知識界覺悟了,他們並未將希望寄托於這批新來的武人,而是寄望於民眾的力量和社會的自救。《大公報》還開設了“湖南建設問題”專欄,讓各種意見和主張的人士暢所欲言。這些討論和建言的重點是:第一,“湘人治湘”的正確解釋是“湘人自治”,是要打破軍閥專製,建設民治政府。第二,為了實現湘人自治,首先要盡早製定獨立的適應湖南環境的省憲法,然後依據省憲民選省長,籌辦城鎮鄉地方自治,民選鄉長,民選縣長。第三,要建立各類自治團體並組織各界聯合會,在省憲完成前致力於推進製憲運動,省憲完成後負責監督政府。要大力發展平民教育,建設民治基礎,等等。人們相信,隻要根據這些步驟進行省自治和城鄉地方自治,那麼軍閥的亂政、官僚的橫行,便失去了基礎,一切政治的、社會的難題便可迎刃而解。

譚延闓擔心呼聲日高的自治運動發展下去後,會控製不住局勢,決定召開官紳會議來主導湖南的自治運動。這一天,他邀集在省官紳三十多人,召開自治會議,決定由省政府委派委員十人,省議會派議員十一人組成“湖南省製憲起草委員會”或“湖南省自治法起草委員會”,共同起草《湖南自治法》。譚延闓本想借湘人自治旗幟,拒南抗北,使自己由被動變主動,超脫南北戰爭之外,好使自己集中精力,穩固在湖南的統治地位,哪知道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這種通過官紳包辦湖南自治的做法,引起了湖南廣大群眾的不滿,省城各界萬餘人舉行自治運動請願大會和遊行示威,要求譚延闓迅速召開湖南人民憲法會議,反對省議會和少數人包辦製憲。

趙恒惕得知這一消息時,正在辦公室中認真地研究易經八卦圖,聽罷軍官的報告,他隻是淡淡地說了句:“你們平時不是嚷嚷,跟著我趙恒惕出生入死,沒得到重用嗎?那些議員是些什麼人?不就是當年馬嘶巷的一幫幕僚嗎?”

而跟隨趙恒惕出生入死的軍人,自恃在湘南飽嚐過槍林彈雨的洗禮,忍受過失敗的屈辱,一朝獲得抬頭的機會,自然也想身居高位,享受美差。但是,這些美差肥缺都被譚派文人占據,他們因此深感怨憤。

聽到趙恒惕這麼說,軍官也明白了他的用意,心中不免得意,“啪”的一個立正:“明白!”

“不管他,鬧得越凶越好。”趙恒惕說道。

“是!”軍官興奮地道,趙恒惕一番話,仿佛就給他打了雞血一般。走出辦公室,此時天正下著雨,天空灰蒙蒙的,雲層壓得很低,密密麻麻的,有種透不過氣的感覺,遠處仿佛傳來學生們的呐喊聲,他微微笑了一笑,認為馬嘶巷的那些所謂的文人墨客該是時候下台了。

就在這樣的雨中,大家呐喊著湖南自治、湘人自治的口號,一步一步往省議會逼近。屋頂上,那麵代表著政權的五色旗還在雨中飄揚,格外顯眼,幾乎刺痛了彭璜的眼睛。

“我們對譚延闓滿抱希望,誰知道他口是心非,這種議會我們要它做什麼?衝進去啊,把這個議會砸了!”彭璜轉身對人群大聲說道,說罷,便帶頭衝了進去,人群也一下失了控,高聲叫喊跟著衝進了議會。本是遊行,卻驟然演變成了一場衝擊,這樣的場麵令當初的組織者毛澤東等人一度驚愕,場麵怎麼也控製不住了。

隻見彭璜吃力地爬上了屋頂。風雨中,他一身淋得透濕,伸手去撕扯旗子,卻夠不著。

屋下的群眾大聲呐喊著,無疑給彭璜增加了更多的勇氣和激情,他不顧風雨的阻擋,開始往旗杆爬去。此時,他隻有滿滿的一腔愛國之情,全然忘了今天遊行的目的。

“彭璜,彭璜,旗子扯不得!”毛澤東著急地喊著,喊得喉嚨發疼,卻發現周圍的群眾也失去了理智,大家都在歡呼,都瘋了似的叫著:“扯掉它,扯掉它!”

“這種搞法要不得,會授人以柄的!”毛澤東對著旁邊的何叔衡說道,此時的場麵,已經不是他能夠控製的了。

何叔衡想說什麼,猶豫了一下後向樓上奔去。他的速度飛快,上了屋頂就直接把快要爬上旗杆的彭璜一把抓住。

“下去!”何叔衡威嚴地說。

彭璜愣了愣,一咬牙道:“何胡子,今天我不聽你的,這旗子我扯定了!”

何叔衡低聲喝道:“潤之說,會授人以柄的!”

“我不管,讓他們來抓我吧!”彭璜說著雙腳使勁一蹬,何叔衡打了個趔趄,摔倒在地。

彭璜趁勢麻利地夾著雙腿爬上了旗杆,伸手一把將五色旗扯了下來,撕成碎片用力一拋,碎片便滑入天空,被風吹起,被雨打濕,最後終於飄不動了,飄落在地上。與此同時,底下的群眾激情澎湃,歡呼聲一浪高於一浪,每個人的臉上都掛滿了勝利的笑容。雨中,大家相互擁抱、相互打氣,眼睛裏放出異樣的光芒。

那些碎片還在風中飄著,落到地上的便被人們解氣般地踩來踩去。雨水落在毛澤東臉上,落進他眼裏,他隻是呆呆地看著,靈魂仿佛一下子被抽空了一樣,有點無所適從。

“潤之,說是遊行,怎麼變成衝擊省議會了?”陶斯詠冒雨走過來,猛地被這樣的場景嚇住了。

“出乎意外啊,我也沒想到,這個彭璜啊……”毛澤東搖搖頭,微微歎了一口氣,鬧成這樣,自治這條路還能夠順利地走下去嗎?這明顯不是大家的初衷,他略帶無奈地望向屋頂。

屋頂,彭璜雙腿夾在旗杆上,伸出右手振臂高呼:“市民們,起來!我們猛烈地行動起來!創造未來湖南的黃金世界,隻在今日!”

結果,毫無疑問,彭璜被抓了。進監獄的時候,彭璜還是激情澎湃的,即便被幾個士兵扭送著推進牢房,嘴裏還是不依不饒:“我們要的是民主,是自治,你們沒權抓我!”

一個高大的士兵狠狠地一腳把衝撞而來的彭璜踢出老遠道:“譚司令說,先把你治好,再搞湖南的自治!”

夜色蒙蒙,何叔衡埋著頭急匆匆地朝一師附小的毛澤東宿舍奔去。

驅張成功後,譚延闓為籠絡各方力量,自然也起用了少數思想激進的文化人士,何叔衡就被委任為《湖南通俗報》負責人。但不久,譚延闓就後悔了。正是這幫思想偏向激進的文化人在湖南自治問題上與他公然對立,在與毛澤東那番會談後,譚延闓迅即召集各縣知事,以三日為期限對湖南自治進行表決,通過了湘人治湘決定,並交由議會通過。這實際上就是由他譚延闓一人來治理湘政,與毛澤東他們倡導的由人民自己選舉代表,廢除督軍製的湘人自治完全是兩回事,因此引發了長沙工人、學生、教師和市民等人的大遊行……

彭璜被抓走後,群眾做鳥獸散,麵對軍警,普通民眾心中總是恐懼的。毛澤東等人回了原來的住所,心中擔心的隻有彭璜。

就在剛才,何叔衡得知他和毛澤東也被列為通緝對象以及有關彭璜的最新消息,所以匆匆趕來通知毛澤東。

何叔衡一到門邊,就急急地伸手去敲門,低聲叫道:“潤之,潤之!”

毛澤東拉開門:“何胡子?”

何叔衡慌忙閃進屋,把門關上,道:“彭璜無大礙,關幾天就會放出來,政府要追後台,你我均在通緝之列……”

毛澤東驚訝地望著何叔衡。

何叔衡道:“譚延闓抓住這事大做文章,宣布即日收回湘人自治主張。”

毛澤東一臉的茫然,沉思道:“論學問,譚延闓乃前清進士,張敬堯與他不可同日而語;論軍閥的本性,譚延闓和張敬堯是一路貨啊……”

“潤之,我們先出去避避風頭吧?”

半晌,毛澤東搖搖頭:“我想到江西萍鄉去一趟,那裏有一幫工人朋友……”

何叔衡:“那好,你趕快收拾一下,我先走了。”何叔衡不敢久留,匆匆離開。剛走出毛澤東宿舍,迎麵碰上了楊開慧。

“開慧?你怎麼來了?”

楊開慧道:“我剛從板倉回來,過來看看潤之。”

何叔衡急急地對開慧說:“開慧,出事了,譚延闓通緝了我和潤之,你快去幫潤之收拾一下,叫他趕緊離開。”說罷,自個急急地走了。望著消失在夜色中的何胡子,開慧也禁不住緊張了起來,轉身悄悄走進毛澤東的宿舍,見毛澤東正在收拾東西,開慧什麼也沒說,上去默默地幫著毛澤東。

毛澤東轉過頭,見是開慧,驚喜地笑了笑,幽默地道:“你看,譚延闓又要打發我走路了。”頓了頓,又道:“大路朝天,各走一邊,他通緝他的,我走我的。”

楊開慧:“潤之,我真想跟你一起走。”

毛澤東走上去,拍了拍楊開慧的肩:“開慧,放心,譚延闓不過想嚇唬嚇唬我,湖南的自治是全體湖南人的意願,他不敢把我怎麼樣的。”說罷,從衣袋裏掏出一把鑰匙,遞給楊開慧:“我不在的這段時間,你抽空幫我過來打掃打掃衛生,把房間收拾得整整齊齊、幹幹淨淨的,讓通緝我的人過來看看,我毛澤東可是個愛幹淨的人呢。”

楊開慧接過鑰匙,望著毛澤東,情不自禁地撲進毛澤東的懷裏。

毛澤東伸出雙手,把開慧緊緊地擁住了,開慧頭發上的芳香撲進毛澤東的鼻裏,毛澤東禁不住把臉伏在開慧的頭發上,一股電流倏地湧過毛澤東的全身。開慧的頭發是那樣的柔軟,是那樣的令人心曠神怡。開慧也伸出雙手,她的身子是那樣纖細弱小,那樣讓人想好好照顧她一輩子。開慧手有些發抖,緊緊地抱住毛澤東寬厚的肩膀,他是那麼高大,那麼偉岸,懷抱是那樣溫暖。

兩人就那麼緊緊擁抱著,誰也沒說話,燭光忽閃忽閃的,映出牆壁上兩個相擁的影子……

第二天一早,毛澤東就起程趕往江西萍鄉,為了接觸到底層工人的生活,他選擇到礦上工作。

“和森、子升並轉在法諸會友:此次湖南自治之運動徹底失敗,一省自治,獨辟桃源實在隻是一種理想,目前在中國並無實行之可能,我現很讚成和森所言效仿俄式革命一說,在中國社會底層的勞動中,尋找革命的原動力……”

這是毛澤東初到萍鄉時寄到法國的一封信。

窯底是沉悶的,充滿著讓人昏昏欲睡的腐朽氣息,壁上的礦燈發出黯淡的光。這是唯一的光亮,礦燈一滅,這裏就會漆黑一團,比最黑暗的黑夜還黑。這個世界與人世完全不同,赤身露體的礦工們,煤粉沾滿一身,與煤壁的烏黑背景幾乎融為一體,這種遠古般的勞動場景讓毛澤東震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