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澤東是第一次挖煤,煤壁上的煤看起來不太硬,但是鎬尖刨在上麵,跟刨在石頭上一樣,即便震得手有些發麻,都刨不下多少煤來。剛刨了幾下,頭上和渾身的大汗就出來了。汗流進眼裏,是辣的;汗流進嘴裏,是鹹的;汗流進褲襠裏,跟濕了的泥一樣。
他尋找煤壁的紋路,希望能從中找出什麼規律來。這時,一個老礦工喘著氣匍匐而來,手裏舉著一個鐵罐,他的臉是黑的,看不出來原先的膚色,隻有在笑的時候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
“毛先生,喝口水吧!”
毛澤東也露出一排白牙,接過礦工遞過的鐵罐,咕咕地喝起來,他的喉嚨,早就像冒火了似的,口渴得不行了。
礦上的食堂夥食也不是很好,大鍋的白米飯,菜卻少得可憐,而且幾乎一點油水都沒有。即便如此,對於純勞力活動的礦工來說,能吃飽就不錯了,大家或蹲或坐,狼吞虎咽地吃著飯。
“毛先生,我們的飯菜吃得慣吧?”老礦工坐到毛澤東身邊,關切地問道。在他的眼裏,毛澤東是讀書人,是先生,吃不得苦。
毛澤東也隻是無奈地笑笑:“老師傅,要說吃得慣呢,那講的不是真話,你們天天吃的這些東西,偶爾也加點油水吧?”
老礦工搖搖頭:“我們隻求填飽肚子,哪敢加油水啊,總要弄點錢養家啊。”
老礦工頭上白發絲絲,額頭皺紋小溪似的,瘦長的臉上全是老人斑,一雙棕褐色的眼睛深陷在眼窩裏,還有那雙手,手背粗糙得像老鬆樹皮,裂開了一道道口子,手心上磨出了幾個厚厚的老繭。毛澤東看著他,不禁問道:“老師傅,你快六十了吧?這麼大的年紀,就沒想過幹點別的?”
老礦工笑道:“我才五十出點頭呢,我們礦工成天埋在地下,不見天日,都出老相。我也是沒法子,一家子都指望我挖煤的幾個錢呢,我隻會挖煤,別的做不來啊。”
“老師傅,你家幾口人啊?”
“六張嘴巴呢,還有個老母親,身子不好,常常生病。”
毛澤東點點頭:“有多久沒回家了?”
老礦工閉上眼睛,仿佛在回憶著家裏的情況,小孫子是不是長高了,老伴的腿腳好一些了沒,臉上充滿了眷戀、滿足,卻還帶著無限的愁苦,半晌,才回過神來,慢悠悠地說了句:“快一年了……”
毛澤東還想問什麼,突然傳來一陣吆喝:“下礦了,下礦了!”
一聲吆喝,就把這名老礦工的心思全拉回來了,他無暇再去思念那個遙遠的家鄉,那裏太遠了,遙遠得像一場夢。他何嚐不想子女膝下承歡,何嚐不想在那個貧困的家裏過著粗茶淡飯、逗弄孫輩的小日子,但是此時此刻,賺錢才是最重要的。他一邊起身,一邊拿過旁邊的那個鐵罐對毛澤東道:“毛先生,你就別下井去了吧,這種苦差事哪是你們讀書人做的?”
毛澤東笑道:“我這就是在讀書,這門功課我得爭取拿個及格分數。走,跟你們下井去。”
下井的時候,也會有一些讓人有些尷尬的事情,例如人有三急。
煤礦工人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生活方式,井下反正都是男人,也就沒有什麼好避嫌的了,想小便的時候就紮堆隨便找一處地方解決了。剛開始毛澤東還有點不好意思,也一直憋著,到後來實在憋不住了,也就放開了所謂的臉皮問題,跟礦工紮堆一起撒尿了。
晚上的時候,毛澤東就在那簡陋的礦工宿舍裏,就著微弱的燭光看書,給楊開慧寫信。
三
福湘女中的校園裏,楊開慧邊走邊看著手中的一封信。
是毛澤東從江西萍鄉的來信。毛澤東在信中告訴開慧,他在礦上結識了一個老礦工,從他那裏,學到了不少東西,底層工人的疾苦,非此番親身體驗,以往無法感受……
看完毛澤東的信,開慧不由得長長舒了口氣,她正要把信折好放進信封,想了想,禁不住又去看信的開頭,開頭照例稱她為霞,這是毛澤東第一次離開北京後給她的信中就使用的稱呼,後來,開慧給毛澤東的信也變成了潤。盡管已經收到很多毛澤東稱她為霞的來信,但開慧還是看不夠毛澤東筆下的那個霞字,她覺得是那樣的親切,那樣的甜蜜、幸福。
開慧讀著毛澤東的信,想著毛澤東在萍鄉的情景,既為他擔驚受怕,又為他能在萍鄉找到一個暫時的去處而高興。
突然一張臉猛地伸過來,隨即傳來“嘿”的一聲。
正沉浸在毛澤東信中的楊開慧嚇了一跳,轉過頭,見是胖女生和李淑一她們,伸過臉來的正是那個胖女生,開慧忙把手中的信藏在身後。
李淑一笑道:“是毛大哥給你來信了吧?”
楊開慧掩飾道:“不是不是,是北京的一個朋友。”
胖女生道:“還瞞著我們呢,看你臉上的表情就知道,肯定是毛澤東的信。”
“真的不是嘛。”楊開慧道。
“我不信。”胖女生說罷就去搶楊開慧手中的信。
楊開慧躲閃不及,被那位胖女生把手中的信一把搶了過去。
胖女生拿著信封一看,念道:“長沙福湘女中楊開慧收,落款內詳……”
胖女生笑道:“還內詳呢,看看裏麵有什麼詳細的東西。”胖女生正要去看信,被李淑一一把攔住了:“不該我們知道的,我們就別知道啦。毛澤東正在遭通緝,大家都別張揚出去了。”
楊開慧感激地望著李淑一。
胖女生把信遞給了楊開慧,突然想起了什麼,神秘地道:“你們不知道啊?聽說平江發生兵變了,部隊都已經開到離長沙不遠的東鄉大橋,要逼譚延闓辭職呢。”
楊開慧接過信,驚喜地望著胖女生:“你從哪裏聽來的消息啊?”
胖女生調皮地抿嘴一笑:“軍事秘密,恕不奉告。”
開慧從胖女生那裏得到兵變的消息,異常興奮,倘若兵變推翻了譚延闓,潤之和叔衡就不要再東藏西躲了,就可以回來了。
離開李淑一他們,開慧就去了一師毛澤東的宿舍。她幾乎隔一天就要到這宿舍來一趟,有時把房間打掃好後,就默默地在椅子上坐上好一陣子,思緒萬千,想得很遠很遠。
這一回,她整理毛澤東書櫃的書籍時,竟然看到了毛澤東寫給她的一首詞,是一首《虞美人·贈楊開慧》,詞這樣寫道:“堆來枕上愁何狀?江海翻波浪。夜長天色總難明,無奈披衣起坐薄寒中。曉來百念皆灰燼,倦極身無憑。一鉤殘月向西流,對此不拋眼淚也無由。”
開慧真沒想到毛澤東竟是對她如此充滿深情,她臉紅心跳了,一股柔情潮水似的朝她淹沒而來,使她幸福得一塌糊塗,禁不住拿起筆就在那首詞的反麵寫了起來:“不料我也有這樣的幸運,得到了一個愛人!我是十分地愛他,自從聽到他許多的事,看見了他許多文章、日記,我就愛上了他……”
楊開慧寫著寫著,兩滴眼淚落在紙上……
平江確實發起了兵變,是趙恒惕暗中一手策劃的,就在楊開慧讀著毛澤東那首詞這會兒,平江兵變的部隊已經逼近長沙東鄉橋。
“現在駐平江的遊擊司令張偉民部,已移駐到長沙東鄉大橋,距省城隻有三十裏,逼我離湘。李仲麟部也在平江策動兵變,我譚延闓已是年老力衰,湖南之事,主持不了了,請各位另舉賢人吧!”譚延闓說道,語氣沉重,眼睛也一直看著趙恒惕,他希望趙恒惕或其他眾將能挽留他一下。
原來,兩天前,李仲麟、第三旅第五團團長張振武、第七團團長郭步高、代理第十二區司令於應祥發出“兵諫”通電,迫譚下野;原駐平江的遊擊司令張偉民部,也移駐到長沙東鄉大橋,離省城僅三十裏;而身為第一師師長的趙恒惕對湘軍各部的行動始終“不聲不響”,作壁上觀。
譚延闓隻得召集軍政各界和各團體代表在湘軍總部舉行聯席會議。
而趙恒惕隻是涕淚縱橫,一副痛苦得說不出話來的樣子。
大家也都沉默不語。
見形勢對他不利,譚延闓歎了口氣:“既然大家都不說,那我就提個議吧,炎午最為適宜,就由炎午來主政吧!”
趙恒惕哭訴道:“萬萬不可,炎午無能!此次變故,係由平江兵變而起,倘使叛兵得逞,逼走總司令,此風一開,就會有二次兵變,三次兵變,誰也當不成這個總司令啊!”
一番話,既有真心實意,又有虛情假意。趙恒惕原是譚延闓第一次湘督時截調回湘的,湖南反袁獨立失敗後,被湯薌銘五花大綁押送到北京治罪,經過譚延闓托黎元洪、熊希齡向袁世凱說情,免於處死,改判三等有期徒刑。這期間,譚延闓對他在湖南的家屬常常給予物質上的接濟,譚對趙家猶如再生父母,趙恒惕的父親臨終時,曾拉著趙恒惕的手對他說:“譚都督的恩德千萬不可忘記。”因此他對譚延闓特別恭順,此次回任湘督,趙恒惕更是功不可沒,因為譚延闓畢竟是一個書生,對軍事並不在行,打仗他主要依賴趙恒惕。因此,在蝸居湘南之時,譚延闓曾承諾:“將來打完仗,軍事交趙(恒惕)負責,民事交林(支宇)負責,本人絕不貪圖權位。”在進入長沙城的慶功宴上,他還信誓旦旦:“那是趙總指揮躬冒矢石之功,是諸將士奮勇殺敵之功。”那些在湘南戰場上出生入死的將領被他雄辯而富有感情的演說感動得痛哭流涕。
但是,譚延闓回到長沙後卻大權獨攬,身兼督軍、省長和湘軍總司令三職。身處於軍閥混戰旋渦之中的譚延闓深知軍權的重要,不論是被逐外鄉,改換門庭,或是高居政壇,都沒有忘記控製軍隊,也沒有實現當初的諾言讓趙恒惕上升一級,所以趙恒惕甚為不快,多次請求譚延闓解除其有名無實的湘軍總指揮兼職,譚、趙矛盾已露端倪。
而在座的人聽趙恒惕這麼一說,也紛紛虛情假意地挽留:
“畏公不能走。”
“我們誓與畏公同進退。”
“湖南沒有我等可以,但湖南不可以沒有畏公。”
譚延闓擺擺手:“言重了,言重了,既然是這樣,現在形勢危急,出兵平亂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