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礦 燈(3 / 3)

大家你望我,我望你,卻無人主動請纓。

軍事會議結束後,譚延闓向省議會提交正式辭職谘文,並由總司令部搬回私宅。

這天,趙恒惕站在湘江邊上,他有些猶豫,張偉民部已經按兵東鄉大橋,就等著他一聲令下開進長沙城了,屆時,譚延闓的總司令就保不住了,他也可以順順當當地揚眉吐氣了。隻是一想起當年的事情,他又很矛盾,父親臨終的話語還縈繞耳旁:“炎午啊,譚都督的恩德,你千萬不能忘記啊……”

這時,一名軍官來到趙恒惕的身邊,他仿佛看穿了趙恒惕的心事,寬慰道:“師座,你幾番為譚延闓赴湯蹈火,出生入死,也算報了他的恩德了,可他對師座怎麼樣?不但許諾總司令的位置不給,對我們師的軍官,也是一個都不提拔,還采取多建諸將而少勢力的辦法,削弱師座的兵權,下麵的軍官是怨聲載道啊,倘再起戰事,誰還去效命疆場啊!”

趙恒惕沉默不語。

見趙恒惕還有些猶豫,這名軍官又說:“師座,當斷不斷,反受其亂,不能再猶豫不決了。再說,兵變一事終究紙包不住火,要是譚延闓知道了,那就更麻煩了。”

一句話,直中趙恒惕心事,兵變一事如果讓譚延闓知道了,他是不可能放過他的,開弓沒有回頭箭,事情已經到了這一步,就沒有再猶豫的理由了!

“傳令,命張偉民部開進小吳門!”趙恒惕說。

譚延闓是在一個細雨蒙蒙的早晨黯然離開長沙的。想起幾個月前,也是一個細雨蒙蒙的早晨,他坐著八抬大轎前去督軍府的情景,譚延闓百感交集。這個滿腹文才的前清進士怎麼也弄不明白,第三次主政湖南本想雄心勃勃地實施他的政治抱負,孰料屁股還沒坐熱,先是一幫激進知識分子公然反對他的湘人自治,後則是兵變逼他退位。危急時刻,竟無一人請纓平叛。趙恒惕隻是涕淚縱橫,一副痛苦不堪的模樣,實際行動卻一點也沒有。譚延闓親自調兵,又無人應戰,這樣一來,譚延闓隻得下野。

心灰意冷的譚延闓準備再次前往上海暫時隱居。直到好久以後,他才知道,那次兵變的主謀竟是與他同生死共患難的趙恒惕!

當時,譚延闓與趙恒惕在湘江碼頭邊道別,還情真意切地囑托趙恒惕:“炎午,湖南的事就托付給你了。”

趙恒惕道:“畏公,你這是把我往火坑裏推啊。”

“我譚延闓無能,唯願湖南在你的治理下,我三湘子民能共享太平。”

趙恒惕道:“卑職一定盡力而為。”

臨上輪船前,譚延闓突然又想起一件事,轉過身對趙恒惕道:“還有件小事,臨別前提醒你一下,那個毛澤東你可得留心點,我悔不該當初去給他題字剪什麼鬼彩啊!”

趙恒惕畢恭畢敬地挺直了身子:“卑職一定記取畏公的教訓,對付書生,也絕不可手軟!”

“炎午,那就就此別過吧。”

趙恒惕突然一個立正,舉手朝譚延闓敬禮。

譚延闓也舉手回禮,隨即轉身離去。

趙恒惕在“三推三讓”之後接受湘軍總司令的職務。這一輪派係之爭以譚延闓出局而落幕。

長沙的兵變毛澤東幾天後就得知了。盡管那個煤礦偏僻而又閉塞,畢竟萍鄉與湖南相距很近,兵變和譚延闓被逼下野的消息還是很快就傳了過來。消息傳得很神,說是平江的叛兵直衝進督軍府,把譚延闓從床底下給揪了出來。有的說是趙恒惕親自率了一個衛隊用槍抵著譚延闓的後腦勺逼他就範。總之,長沙的兵變和譚延闓下野卻是不爭的事實。

毛澤東聞聽湖南局勢的變化,心中自然高興,譚延闓的離開,意味著對他的通緝自然宣布了無效。他準備離開萍鄉返回長沙。不料,就在他準備離開的那天,礦井遭遇了瓦斯爆炸,毛澤東差點出了大事。當時,毛澤東正在井下挖煤,突然,不遠處傳來一聲“轟”的巨響。

毛澤東猛地一驚,隻見幾個人邊朝他跑來,邊驚恐地高喊:“瓦斯爆炸了!瓦斯爆炸了!”

一個礦工急忙給毛澤東遞過來一條毛巾:“毛先生,快用毛巾捂住,趴下來,趴下來!”說罷,幾個人幾乎同時把毛澤東按下。

毛澤東回頭一看,卻沒見了那個剛才還在他身邊的老礦工,忙道:“老師傅呢?老師傅呢?”

一個礦工邊爬邊道:“顧不上了,毛先生,快逃命吧!”

幾個礦工拖著毛澤東就往前拚命爬去。

爬了沒多遠,前麵出現了一個水道,那些礦工慌忙把肩上的毛巾用水浸濕了。

一個礦工衝毛澤東道:“毛先生,快把毛巾弄濕,捂住嘴巴鼻子。”

毛澤東剛把毛巾浸濕捂著嘴鼻,幾個人就手忙腳亂,架著毛澤東在水道邊快速爬著,毛澤東手裏緊緊捏著剛才抓住的那個老礦工的鐵罐。

幾個礦工好不容易把毛澤東推了上去,上麵遞過來一隻手拽住了毛澤東,毛澤東腳下一滑,又摔了下去,下麵的礦工又用力把毛澤東推出井口。

井口下,傳來一個礦工大聲叫喊:“家福,家福!”

井口上,剛剛爬上來的毛澤東聽見叫喊聲,扭頭就要往井下鑽,被一個礦工猛地拉住:“毛先生,你要幹什麼?”

毛澤東:“後麵的礦工是為了讓我先走才落下的,我得下去救他們。”

礦工:“毛先生,你莫說救不了他們,你再下去自己也會沒命的。”

這時又有幾個礦工陸續爬了上來。

毛澤東著急地問:“家福呢?家福呢?”

一個礦工流著淚道:“他爬不動了,上不來了……”

毛澤東又問:“老師傅呢?老師傅呢?”

另一個礦工哽咽著道:“也沒看到人,隻怕也是上不來了。”

毛澤東手中緊緊地拿著那個鐵罐,怔怔地站在那裏,淚水在眼中滾動。

老礦工是第二天才被人從井下拖上來的,一身全僵硬了,鼻孔裏和嘴巴裏全是凝固了的烏血,整個臉都是青紫的,一同被拖上來還有另外幾十個礦工。礦工們把那幾十具屍體埋在不遠的一個野山邊。

毛澤東手裏拿著老礦工的鐵罐,和一群衣衫襤褸的礦工默默地站在老礦工的墳前。

站了好一陣子,毛澤東在旁邊的一個水坑裏盛了一罐水,走到老礦工的墓前,把鐵罐裏的水朝墳上倒去,一邊道:“師傅,平時在礦下,你帶著一鐵罐水,你自己舍不得喝,總給我留一半,今天徒弟盛了一鐵罐水,是我從山泉上接過來的,你喝一口,啊?”

毛澤東在那裏站了好久,跟著他一起來的那些礦工全都離開了,勸毛澤東走,毛澤東道:“我再陪陪他們吧!”這個突然發生的大事故使毛澤東異常震驚,幾十條生命就這樣瞬間被淹沒了,化成了眼前一座又一座的墳墓。二十幾天與他們朝夕相處,他從心底愛上了他們,同情著他們,可他們竟然一下就全沒了。毛澤東傷心至極,他深深地感受到了底層社會的痛苦和生命的脆弱,一種強烈的想為他們做些什麼的衝動湧上心頭。

他一遍又一遍地看著已經深深埋在地下的那幾十個生命,淚水又模糊了他的雙眼。

這時,走回來幾個礦工,一個礦工輕聲對毛澤東道:“毛先生,走吧。”

另一個礦工道:“毛先生,這樣的事情,礦上經常發生,我們每天下礦,就沒想活著出來。”

毛澤東站起身,望著幾個礦工道:“我們得想辦法改變這個世道啊,要活得有尊嚴,要活得像個人,不再做牛做馬,怎麼辦?那就得起來,挺直身子,做個人!”

一個礦工道:“毛先生,可我們的辦法在哪裏呢?”

毛澤東:“如果能夠找到一個改變這個世道的辦法,你們能挺直身子嗎?”

“我們死都不怕,還怕挺直身子?”

“毛先生,你就告訴我們這個辦法吧,我們聽你的。”

毛澤東沉思著點點頭:“這個辦法我也正在找,我這次到你們礦上來,正是為了尋找這個辦法而來。”

“到我們這裏找辦法?”

毛澤東:“對!這個辦法,就在你們每一個人身上。”

突然,一個礦工張開嗓門歇斯底裏地吼起了一首江西民歌來。

跟著,礦工們全都張開嗓門大聲吼了起來。

礦工們眼睛全都是紅紅的。

毛澤東也張開嗓門,跟著吼唱起來……

離開萍鄉,離開那些礦工們,毛澤東回到了長沙,回到了第一師範附小的那間宿舍。室內打掃得幹幹淨淨,屋裏的一切都疊得整整齊齊。毛澤東知道,這一切都是開慧幫著幹的。二十七八歲的年紀了,第一次有人這樣照顧著他,關心著他,他心中湧過一陣陣暖意。

他坐在椅子上,拿起筆,想把近段所發生的一切向法國的蔡和森他們傾訴,他寫道:“幾個月來,湖南政局疊變,張敬堯而譚延闓而趙恒惕,名易而實不變,我已看透,政治界暮氣已深,腐敗已甚,政治改良一途,可謂絕無希望。我此次在江西萍鄉接觸底層工人,感觸頗多,吾人唯有不理一切,另辟道路,另造環境一法……”

正寫到一半,突然窗外傳來響動聲,毛澤東轉過頭,隱隱看見窗外兩個人影,在往屋裏張望。他沒有理睬,繼續伏案寫信。

可是門口邊卻偏偏傳來那兩個人的低聲交談。

“不就是一個小學主事嗎,用得著天天來監視嗎?”

“你別小看這個小學主事,趕張敬堯,反譚延闓,現在又想跟我們趙總司令作對,哪件事都沒缺過他。”

“這好好的書不教,專門搞這些鬼名堂,我看他是活得不耐煩了。”

“聽說這次程潛部下搞兵變,反對趙總司令,也是他在裏麵搞的名堂。”

“不至於吧?他有這麼大的能耐?”

毛澤東實在是無法靜心再繼續寫信,幹脆擱下筆,往外走去。

開門的那一瞬間,兩個特務顯然始料未及,慌忙想躲閃,卻來不及了。毛澤東看也沒看兩個特務一眼,徑直往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