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茫茫大海中漂行了三十餘天的蔡和森他們這一天終於抵達法國的馬賽,幾十個中國青年隨著熙熙攘攘的人群走上碼頭。向警予和蔡和森攙扶著已經疲憊不堪的葛健豪跟在後麵。
三十幾天的漂泊把他們全都折騰得筋疲力盡,且不說旅途的孤寂,單是那日複一日麵對橫無際涯的大海的那份單調,就夠讓人受的了。何況他們坐的四等艙又黑又潮,密不透風,酷熱難耐,差點把人憋死。更令人難以忍受的是那些蚊子,又毒又大的蚊子,一叮一個小紅包,弄得大家叫苦不迭。後來,全靠蔡和森想出了個好辦法,用外衣把頭全蒙了,隻露出一雙眼睛,這才稍好一些,於是大家紛紛效仿。
年齡最小的楊光上船不久就暈船,一直暈了十幾天才算適應,楊光說,仿佛脫了層皮,不亞於從地獄走了一遭。
這天終於到了馬賽,終於熬過苦海無邊的那份激動和興奮一下就寫在了每個人的臉上。所以盡管疲憊不堪,一登上碼頭,大家就活躍起來,又跳又鬧。
蔡和森興奮地說:“娘,在海上漂泊了三十多天,總算到了。”
向警予向葛健豪介紹:“這就是馬賽,法國最大的港口,聽說中國政府駐馬賽的領事會來迎接我們!”
緊挨著向警予的蔡暢道:“娘,哥,警予姐,我們終於踏上了法蘭西的土地!”
楊光背著行李走在人群中,時不時緊張地東張西望。
上到岸邊,他們都停了下來,等待著前來迎接他們的中國駐馬賽領事。
不多久,一個穿著筆挺西裝的中年法國人朝他們走來,一見幾十個中國青年站在那裏,老遠就張開雙臂,用法語叫道:“朋友們,歡迎你們,我是中國駐馬賽領事巴拉克,你們辛苦了。”
蔡和森和向警予他們驚訝地望著這位中國駐馬賽的領事。
向警予悄悄對蔡和森道:“中國駐馬賽的領事怎麼會是個法國人?”
蔡和森也很是疑惑,用半生不熟的法語問巴拉克:“先生,你沒搞錯吧?我們是赴法勤工儉學的中國學生。”
巴拉克笑道:“請問,誰是蔡和森先生?”
蔡和森點點頭,道:“我就是。”
巴拉克聳聳肩:“那好,領事館已為你們在馬賽安排了一個晚上的住宿,明天再送你們去巴黎。”
當證實這位巴拉克先生確實就是中國駐馬賽的領事,大家一下懵了,繼而就是激憤和一種強烈的被羞辱的感覺,都紛紛嚷著不在馬賽停留,直接去巴黎找法華教育會,找李石曾先生和蕭子升。
法語沒有蔡和森熟練的向警予也憤憤地衝蔡和森道:“告訴這位所謂的中國領事,我們就是露宿街頭,也不去領事館。”
那位巴拉克先生見幾十個中青年在那裏互相說著什麼,時而激憤時而失望的表情,不明白發生了什麼,就對蔡和森道:“他們在說什麼?為什麼不跟我走?”
蔡和森正要向巴拉克說明,隻見向警予突然鬆開葛健豪,轉過身去,默然站在碼頭邊,望著黃昏中的茫茫大海,雙眼突然滾出淚水,對著大海大聲呼喊:“中國!我的中國!你什麼時候能夠強大起來?”
那個叫巴拉克的領事沒料到這些青年是那麼倔那麼固執,他們堅決不去領事館,弄得他這個領事毫無辦法,隻好給蔡和森他們聯係了一家旅館。
二十幾個人在旅館住下,三十幾天沒挨過床板了,從來沒覺得躺在床上的感覺竟是如此的美妙和幸福,剛才碼頭上發生的那些不快立即被瞌睡代替。
他們帶著中國的夢,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早,蔡和森他們就離開了馬賽,徑奔巴黎法華會而去。
先期赴法的各地青年由於暫時沒有安排下來,全都住在法華會,法華會裏簡直人滿為患,連裏麵的花園邊也搭起了簡易的帳篷作為棲居之所。蔡和森他們男的被安排住進了帳篷,女的則安排住進了一個地窖。地窖裏早已住了好些先她們而來的勤工儉學女生,擠擠挨挨有幾十個人。向警予一安頓下葛健豪,就拿了個臉盆上去打水,然後端著一臉盆滿滿的洗臉水小心翼翼地下到地窖。
地窖裏幾十個女生在打好的地鋪上席地而坐,興奮地七嘴八舌:
“沒想到會見到這麼多留法的青年。”
“聽說法華會這三層樓都住滿了呢,四川來的人比我們湖南還多。”
“我們到得晚,雖然住在地窖裏,又冷又潮,但心裏熱乎乎的。”
向警予下了地窖,把那一臉盆水送到葛健豪的身邊道:“伯母,我從上麵打了水過來,你擦把臉吧。”
一邊的蔡暢道:“警予姐,你在上麵看到我哥沒有?”
向警予笑道:“他們在上麵的花園邊,剛剛搭好了帳篷,熱鬧得很呢!”
蔡暢道:“我要上去。”
葛健豪忙道:“小暢,別亂走,法華會的人不是招呼我們原地等候安排嗎?”
正在這時,地窖口邊露出楊光的一張臉,衝向警予叫道:“警予姐,蕭子升過來了,蔡大哥要我叫你們上去呢。”
原來,蔡和森他們剛一到就去找蕭子升,蕭子升卻外出辦事去了。這時聞聽蔡和森他們到了就匆匆來到花園的帳篷邊,大聲叫著“和森,和森”,和森從帳篷鑽出來,一見西裝革履的蕭子升,什麼都沒說,兩人就緊緊擁抱在了一起。
蕭子升拍著和森的肩道:“和森,終於把你們給盼來了,想念你們啊!”
蔡和森笑道:“我們也想念你啊!何胡子和潤之他們托我向你問好。”
擁抱了好一會,蕭子升才鬆開,很紳士地朝蔡和森點點頭:“這段時間我密切關注著潤之他們的驅張行動,現在湖南已經沒有張敬堯了。”
由於在海上航行了三十餘天,蔡和森他們幾乎聽不到世界上的一切消息,聽蕭子升這麼一說,蔡和森驚喜地問:“張敬堯滾蛋了?”
蕭子升點點頭:“我也是昨天才得到的消息。”
蔡和森握了握拳:“太好了!這是我們新民學會一件可慶可賀的事。”
蕭子升見蔡和森那興奮的樣子,道:“和森,待會李石曾先生要接見你們……”
這時,向警予一陣風似的走過來,老遠就叫道:“蕭子升!蕭子升!”
蕭子升笑著朝向警予張開雙臂:“警予,歡迎你們啊!”
向警予愣了一下:“蕭子升,你不是想擁抱我吧?”
蕭子升望著向警予道:“按法國的禮節,我們應該擁抱一下。”
向警予有點尷尬:“我還沒學會,我才不擁抱你呢!”
蔡和森站在旁邊,看著向警予笑。
蕭子升隻好伸過手去:“那我們就握個手吧。”
向警予卻調皮地把雙臂張開道:“那就讓我開始學吧,擁抱!”蕭子升見向警予那樣子,一下就被逗樂了,馬上又把雙臂張開,向警予遲疑了一下,望了望蔡和森,就迎了上去,與蕭子升兩人擁抱起來。
蔡和森笑著,走上前去,索性把蕭子升和向警予兩人都抱了起來,這時跑過來的十幾個人一見,幾乎是同時湧上去,擁抱在一起。
走在最後的蔡暢焦急地叫道:“子升哥,還有我呢!”
蔡和森他們在巴黎法華會逗留了十來天,就被安排到離巴黎百多公裏的一個叫蒙達尼的小鎮。在那裏和森與向警予、葛健豪、蔡暢一同進了一所公學,一邊繼續學習法文和其他課程,一邊分別在機器廠和紡織廠做工。
和森在蠡縣時學的就是機修活,自然與楊光他們進了一家機械廠,葛健豪她們在長沙學了一陣湘繡,可誰知在法國湘繡並沒有市場,法國人不太欣賞這種東西,除葛健豪做些湘繡外,向警予和蔡暢她們全進了蒙達尼的一家紡織廠。
天氣漸漸寒冷起來時,蔡和森哮喘的老毛病又犯了,不但工做不了,在公學裏整天咳嗽也影響到了別人,隻好捧著一摞書,到蒙達尼的公園裏去自學。
這一天,蔡和森一個人揣著書又到公園裏去了,他找了條椅子坐下,就全神貫注地看起書來。不知什麼時候,向警予悄悄走了過來,她望了望坐在椅子上認真讀書的蔡和森,悄悄走到他的身邊,拿出一本法文書大聲朗讀起來。
蔡和森一驚,轉過身:“警予,你也來了?”
向警予一本正經地宣布:“蔡和森先生,從今天開始,我也決定不去上課了,跟你一起自學。”
蔡和森笑道:“公學裏開的課確實太膚淺,還不如自學,我想借助這本法語字典,猛讀猛譯,把各國的社會黨、工黨和共產黨的理論盡快弄個明白。”
向警予走過去翻著蔡和森放在椅子邊的幾本書,一邊用法語念道:“《資本論》、《反杜林論》、《法蘭西內戰》,和森,這麼多書你看得過來嗎?”
蔡和森微笑著道:“這些書在國內都看不到,我到法國這幾個月,最大的收獲就是讀了這些書。”
向警予挨著蔡和森坐了下來道:“和森,潤之他們在長沙開辦了文化書社,我們得盡快把這些書寄給潤之他們。”
突然,一個法國小女孩走了過來,望著蔡和森和向警予露出一張天真的臉,好奇地問:“請問你們是哪個國家的?”
向警予看著這個可愛的法國小孩,樂了,用法語答道:“我們是中國的,中國,你知道嗎?”
小孩搖搖頭,又好奇地問:“你們是一對夫妻嗎?”
向警予和蔡和森對望了一眼。
向警予用法語回答:“你看我們像一對夫妻嗎?”
小孩點點頭。
望著法國小女孩那雙純淨明澈的眼睛,蔡和森笑而不語,突然想起了從上海啟程到法國在海上的那三十幾個晝夜,在無邊無際的大海上,在沒完沒了的漂泊中,似乎有一雙眼睛時不時地在望著他,回過頭來,是向警予,回過頭去,還是向警予。他讀出了那眼神中所包含的意味,那是讓他有過電一般感覺的目光,那是讓他有渾身燃燒起來感覺的目光,終於,有一天,他朝那眼神走了過去。
從此,就有了一種東西在他們兩人心中生長,兩人就那樣凝望著、凝望著,直到海上升起波浪,直到他倆都感覺到心中綻放出了一朵五月花……在輪船終於停泊在馬賽的那一天,兩顆年輕的心幾乎就靠在了一起,共同跳躍起來……
蔡和森想起這些,聽著向警予用法語反問小孩的話,一股說不出的甜蜜湧了上來,他轉過頭去,又看見了向警予那火辣辣的眼神……
二
長沙福湘女中,新近來了個女生,這個新女生留著齊耳短發,容貌清秀可人,卻成天悶悶不樂,鬱鬱寡歡。沒多久,大家就都知道了,她叫楊開慧,是原湖南一師大名鼎鼎的教授楊昌濟之女。因父親在北京病故,經由李肖聃先生介紹,到了這家教會學校來讀書。
李肖聃的女兒叫李淑一,也在福湘女中讀書,開慧就插在李淑一這班,兩人形影不離。
這一天,開慧下了課,回到宿舍正埋頭做作業,突然一個胖胖的女生一陣風似的跑進宿舍,道:“你們知道吧?那個毛澤東原來是一師的高材生,這次湖南驅趕張敬堯,就是他發動起來的,他還去保定遊說了曹錕呢!下午我在街上看到好多青年圍著他,把他當做了大英雄,還有好幾個我們福湘女中的學生呢。”
一個女同學好奇地問道:“毛澤東長什麼樣子啊?”
胖女生說道:“濃眉大眼,高高大大,英氣逼人呢。”
寫著作業的楊開慧抬起頭,望了一眼也在旁邊做作業的李淑一,抿著嘴露出難得的笑來。
另一位女同學臉露羨慕之色道:“湖南一師竟然出了這樣一個奇才。”
胖女生說:“就是,你們沒見我們福湘的幾個女生看著毛澤東眼睛都發直呢,她們好不害羞,還在一邊悄悄議論,嫁人就要嫁這樣的人,有個大膽的,還準備給毛澤東寫求愛信呢。”
開慧與毛澤東的關係,隻有李淑一知道,這些日子,開慧向她說了許多毛澤東的事,她知道楊開慧與毛澤東兩人深深地愛戀著。這會,聽那胖女生越說越沒邊際了,就不停地向那位胖女生使眼色。
那胖女生正興奮著,壓根就沒注意到李淑一的眼神,也萬萬沒有想到,那個讓她稱讚有加的毛澤東竟是與她們同宿舍的楊開慧的男友!
幾個女生一邊聽著胖女生說,一邊誇張地驚叫。
一個女生對胖女生道:“我看你也被毛澤東迷上了,哎,你有沒有膽量,給毛澤東寫求愛信啊?”
那位胖女生笑道:“這個,我還得想想。”
聽胖女生這樣一說,楊開慧放下筆,悄悄地走出宿舍。
李淑一慌忙叫道:“開慧!”轉過頭,對幾個女同學道:“說什麼啊,你們不曉得啊,那個毛澤東跟我們開慧……”
胖女生望著李淑一,愣了一下,突然明白了淑一的意思,不好意思地做了個鬼臉,吐了吐舌頭:“我可是真不知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