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蔡和森帶著二十幾個赴法成員在上海已經滯留十幾天了,由於第一次世界大戰剛結束,所有的船隻都在忙於送運貨物和軍隊,船票十分緊張。他們分住在兩個價格低廉的小旅館裏,天天焦急地等待著。和森和彭璜天天跑輪船公司,去往法國的票依然沒有著落。
蔡和森是全家出動,不但蔡暢來了,五十好幾的葛健豪也毅然決然跟著兒子蔡和森奔赴法國。
向警予是個閑不住的人,每天到上海街頭去東遊西逛,頭幾次蔡暢像個小尾巴似的跟在她身後,跑了幾次,蔡暢就不去了,呆在小旅館陪著母親。
這一天向警予東看看西瞧瞧,突然看見前麵掛著一個理發店的牌子,向警予笑了笑,摸了摸紮著蝴蝶結的頭發,大搖大擺地走了進去。
店裏,幾個理發師傅正在那裏忙碌,看見向警予進來,都驚得睜大了眼睛。那時女性還不時興留短發,男性的長辮也是早幾年才被剪掉的。也有些新潮的女性剪成齊耳發的,便被視作異類,引來若幹詫異的目光。警予正是這幾天在上海看見幾個留短發的女性,覺得十分新奇,所以一見到這個理發店,就萌發了把長發剪掉的念頭。
一個老理發師眼睛直直地盯著向警予:“小姐,你……找誰?”
向警予頭一揚道:“找你,剪發!”
老師傅張嘴結舌:“你……一個大小姐,剪發?”
幾個顧客用上海話小聲議論:“儂個有毛病吧?”
“哪有女人剪頭發的?”
“女人沒了頭發,閻王也勿收的,會變赤佬。”
那老理發師連忙對向警予道:“剪勿格,剪勿格!”
向警予大大咧咧地一屁股坐在理發凳上,用手往耳朵根比劃了一下:“師傅,從這裏給我‘哢嚓’一下,統統剪掉。”
老師傅隻是驚得連聲道:“剪勿格,剪勿格!”
警予卻不管那麼多,毫不在意那些驚訝的目光。老理發師被警予纏得沒法子,隻好將警予一腦烏黑的頭發剪成了齊耳短發。望著鏡子裏的自己,警予一邊欣賞,一邊得意地笑著。剪去頭發的警予仿佛變了一個人,臉被襯得更圓了些,也更俊俏了些,一雙亮亮的大眼睛顯得十分有神。
幾個顧客像看怪物似的瞅著向警予。
這時,店裏走進兩個顧客,邊走邊說:
“孫中山先生發表的演講,精彩極了!”
“你看到孫中山先生了?”
“那當然,我離得最近,中山先生嘴上的胡須我都看清了。”
向警予猛地轉過頭,衝那兩個人問:“你們是說,孫中山先生到上海來了?”
那位見到孫中山的顧客自豪地答道:“是啊,昨天在上海機器廠的工會成立大會上,我見到了孫中山先生!”
向警予放下手中的鏡子,付了理發費就往店外跑去。
身後傳來兩個顧客的說話聲:“是男的還是女的啊?”
“看樣子是個男的,聽聲音又好像是個女的。”
那個老理發師盯著向警予的背影,沒好氣地道:“進來時是個女的,出去就變成一個男的啦。”
向警予管他什麼男的女的,聽說孫中山到了上海,激動得一路小跑回到她們住宿的那家小旅館,“砰”的一聲,就把門推開了,完全換了模樣的向警予一張興奮的臉露在門邊,興奮地朝屋裏的葛健豪和蔡暢她們道:“孫中山先生到上海來了,我們拜訪他去!”
大家都盯著向警予,好像一下都不認識了。
向警予笑道:“我是警予啊,你們不認識我了?”
蔡暢上去給了向警予一拳:“警予姐,你都嚇死我了。”
葛健豪望著向警予笑道:“你不自報家門,我還真認不出了。”
向警予用手拍拍頭發道:“蔡暢,你們找個時間,也去把頭發剪了吧,舒服多了。”
一個女生走上前,仔細打量向警予:“警予姐,你沒喝酒吧?”
向警予有些茫然地道:“喝酒?酒有什麼好喝的?”
“你說去見孫中山先生,這不是講醉話嗎?孫中山先生會見我們?”
向警予這才笑了,自信地道:“孫中山先生是個革命者,工廠的大會他能去講話,憑什麼我們就不能去見他?蔡伯母,憑你這把年紀,敢去法國勤工儉學,中山先生肯定就會見!伯母,走,我們一起去!”
向警予說罷,不由分說拖著葛健豪她們就往孫中山在上海的住處走。這些天在上海東遊西逛,警予早就打聽過孫中山在上海的住地,那是一幢法式小洋樓。
向警予她們來到那幢法式洋樓前,隻見鐵門緊閉,寂靜無聲。幾個人站在門前,全都緊張起來。
向警予道:“我來敲門。”說罷,舉著手就在那張鐵門上輕輕敲起來。
沒人應。
蔡暢踮著腳朝裏望了望,道:“警予姐,孫中山先生不會見我們吧?”
另一位女生用手輕輕拍拍胸口:“警予,我的心在蹦蹦跳呢!”
向警予沒答話,繼續輕輕叩門。
還是沒人應。
蔡暢突然天真地衝向警予道:“警予姐,這樣敲不開的,你不是嗓門大嗎?幹脆就張開嗓門叫嘛!”
向警予道:“叫?怎麼叫啊?”
蔡暢輕聲道:“警予姐,你就這樣叫,我乃湖南漵浦向警予是也,前來登門拜訪孫中山先生!”
向警予撲哧一聲笑了,望了望高大的鐵門,走開幾步,把手做成一個喇叭狀,對著鐵門要叫,突然想了想,又停了下來:“這又不是見陶斯詠和你蔡暢,哪有這樣叫的?餿主意!豈能在孫中山先生門前大喊大叫?成何體統!”
站在旁邊的葛健豪一直安靜地看著向警予和蔡暢,微笑著。
這時,一個胸前掛著十字架的基督教徒向她們走過來,對向警予道:“小姐,你這樣敲門,裏麵是聽不見的,你看,要按這個門鈴。”基督教徒指著門邊一個黃色的銅鈕。
向警予疑惑地道:“門鈴?”
基督教徒點點頭:“按一下這個門鈴,裏麵就聽見了。”
向警予望望基督教徒,伸過手去,往門鈴按去。
基督教徒在胸前畫了個十字,微笑著離開。
幾個人都笑了起來。
門突然開了,一個衛士走了出來。
向警予他們趕忙停住笑。
衛士打量了一下向警予她們幾個道:“你們找誰?”
向警予道:“孫中山先生在嗎?我們是從湖南來的赴法勤工儉學的學生,想見孫中山先生。”
幾個人緊張地望著衛士。
衛士點點頭:“跟我進來吧。”
幾個人彼此望了望,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沒想到這麼順利就能見到孫中山先生。這下,莫說大家不敢相信這是真的,連警予也不敢相信。猶豫了好一會,見那衛士一直在門邊等著,警予這才朝大夥道:“都愣著幹什麼?進去見孫中山先生啊。”
二
一輛列車緩緩地停在小站,背著簡單行李的毛澤東從一列火車上走下來。他四處張望了一下,攔住一個人問道:“先生,請問從這裏走小路到上海,還有多遠?”
那人望望毛澤東,有點奇怪:“你剛下的這趟車,不就是開往上海的嗎?”
毛澤東笑道:“我車費不夠,隻買了這個站的票。”
那人“哦”了一聲,點點頭:“抄小路,有個六七十裏吧。”便朝前麵指了指:“你從這裏往前走,再往右拐,邊走邊問吧。”
毛澤東謝了那個指路人,緊了緊身上的布行囊,朝著指路人說的方向往上海奔去。
離開楊開慧後,毛澤東從北京乘車到上海,他身上的盤纏勉強能夠買到上海的車票,因為給陳獨秀先生買了些小禮物,錢就不夠了,隻好把票買到了這個小站。
此前,他已與彭璜溝通,得知獨秀先生這些日子正在上海,就相約這兩天到獨秀先生那裏去會晤。獨秀先生雖然隱居上海,卻常常行無定所,四處發表演說。他生怕誤了與獨秀先生約會的日期,焦急地往上海方向趕。
快到上海時,天空突然下起雨來。那時,暮色已經開始四合,毛澤東腳下的一雙布鞋嘰裏叭拉地踩在泥雨中,一會鞋裏就灌滿了泥水。天漸漸黑下來,不知怎的,一雙鞋子被跑脫了,他伸手去找,找了老半天也沒找到那隻布鞋,幹脆就把另一隻布鞋也脫下來,赤腳朝上海奔去。
萬家燈火時分,雨停了,毛澤東進了上海城,好不容易打聽到陳獨秀居住的霞飛路。
等他站到陳獨秀的門邊時,已是狼狽不堪,被雨淋濕的衣服還滴著水,光著的一雙腳全是泥巴。他本想找個地方衝洗衝洗,卻怎麼也找不到。
毛澤東實在顧不得那麼多了,隻好伸手去敲陳獨秀的門。
毛澤東突然出現的那模樣把陳獨秀嚇了大跳。他半天才認出站在那裏的竟是去年在北大見過幾次的毛澤東。
毛澤東笑著向陳獨秀解釋說:“我從北京到上海,路費不夠,隻好在前一站下了車,走了幾十裏路,把布鞋也走掉了……”
陳獨秀忙把毛澤東讓進屋,讓他把腳洗了,又拿出塊毛巾叫毛澤東把頭發擦洗幹淨。好在毛澤東放在布袋裏的換洗衣服沒有全淋濕,才沒讓獨秀先生替他找衣服。
毛澤東手忙腳亂地做完這一切,這才拎起手中的那個包袱,晃了晃:“我給先生買了四個茶杯。”
陳獨秀一驚,笑道:“四個茶杯的錢,不是可以補足路費了嗎?”
毛澤東道:“我是來向先生討主意的,自然不能空手進來。”
陳獨秀一聽,望望毛澤東,突然哈哈大笑:“千裏送茶杯,禮輕情意重,仲甫心領了,仲甫心領了!”
三
譚延闓和趙恒惕坐在馬上,譚延闓指了指路邊一塊標有郴州的路碑,對趙恒惕道:“炎午,前麵就是衡陽地盤,過些日子,我們就要踏過這塊路碑,挺進衡陽了。”
趙恒惕把目光投向長沙方向,道:“是啊,可張敬堯也想跨過這塊路碑,挺進郴州呢!”
譚延闓也順著趙恒惕的目光朝長沙方向望去,道:“張敬堯部,雖說軍紀渙散,可我們湘軍卻隻有三千人馬,又全都是弱兵啊,這場血拚,麻痹不得。”
趙恒惕收回目光:“總司令,我已布置部下,奮力操練,怎麼樣,我們去看看吧?”
譚延闓點點頭:“好,看看去。叫上馬隊,今天我要親自揮鞭揚馬,以振士氣!”
兩人到了操場,隻見一群衣衫襤褸的士兵在一個軍官的指揮下,操練刺刀。從著裝上看,那些人已經看不出是士兵,好像一群逃難的難民臨時拉過來操練似的。
那軍官正全神貫注練兵,全然沒發覺遠遠騎在馬上的譚延闓和趙恒惕,拉長哨子,一聲高喝:“全體都有,立正,向右看齊!”
一群士兵有些懶散地立正,整理隊形。
軍官道:“大家肚子吃飽了沒有?”
眾士兵道:“沒有。”
軍官又喝道:“領到軍餉沒有?”
士兵們又答:“沒有。”
軍官吼道:“我們湘軍吃不飽肚子,領不到軍餉,不都是張敬堯稱霸湖南、搜刮民財的結果嗎?總司令有令,我們湘軍與張敬堯部決戰在即,大家想不想收複湖南,解救三千萬湘民於水火之中啊?”
眾士兵齊聲答:“想!”
“說得好!”隨著聲音,譚延闓和趙恒惕揚馬過來。
坐在馬上的趙恒惕高聲道:“大家曉得我們湖南人蔡鍔嗎?當年以三千羸卒打倒了洪憲皇帝,如今我湘軍也是三千個羸卒,也是三千條破槍,難道就不能殺張敬堯嗎?蔡鍔當年的鼓聲,如今仍在耳邊鳴。馬隊!”
趙恒惕話音剛落,一群馬隊奔跑而來。
趙恒惕用手指了指那群奔來的馬隊:“今天譚總司令特來騎馬揚鞭,以振我士氣!現在請總司令訓話!”
譚延闓望著這群衣衫襤褸的士兵,道:“各位兄弟,趙師長的話,就是我譚延闓的話!張敬堯已荼毒我湖南三年,吳佩孚就要撤防北歸,我湘軍再不揮馬揚鞭,更待何時?”說罷,揚鞭揮馬,馬隊緊跟而上。
寬大的操場上譚延闓和一群馬隊圍圈不停地狂奔。馬蹄聲聲,吆喝陣陣,那場麵一下把一群懶散的士兵的精神提了起來,士兵們不停地叫著:“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