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恒惕勒馬不動,聽著叫好聲一陣高過一陣,嘴邊浮起一絲不易察覺的笑來。他與譚延闓共事幾年,這個曾在前清差點中了狀元的大儒盡管書生氣十足,滿腹的才學,雖說打仗不如趙恒惕,但對鼓動士氣常能別出心裁。兩人似乎誰也離不開誰。
望著被鼓動起來的士兵,趙恒惕一陣興奮,待叫喊聲停下,趙恒惕也高聲叫道:“湘軍就該是這個樣子!大家看明白了沒有?”
眾士兵群情振奮:“看明白了!”
譚延闓跑完馬,與趙恒惕回到湘軍總部辦公室。
趙恒惕道:“總司令的馬術,無人能比啊!”
譚延闓笑笑,搖搖頭:“我本是個文人,被逼出來的!”譚延闓說的是句大實話。但這麼些年,他由一個地地道道的文人變成了湘軍總司令,對於軍隊卻有了一種難以割舍的情感。他喜歡奔馬,喜歡運籌帷幄。雖與趙恒惕同生死共患難,但對趙恒惕還是多了個心眼,便道:“炎午啊,等趕跑了張敬堯,湖南的軍事還是你負責,在統兵上你比我強。本人隻為三千萬湘人著想,絕不貪圖權威。”
趙恒惕是何等聰明之人,聽譚延闓說出這番話,慌忙道:“炎午萬萬不敢,總司令對我的知遇之恩,豈是我炎午一輩子能報答得完的?”
譚延闓還要說什麼,一個軍官走進來:“報告總司令,吳佩孚電。”
譚延闓接過看了看,眉頭一下鎖緊了,隨即把手中的電文遞給了趙恒惕,道:“向我索要六十萬撤兵費。”
趙恒惕看了一眼電報:“這個吳佩孚,胃口也太大了吧?”
譚延闓歎了口氣:“這是我湘軍接防衡陽的沉重代價啊!我們現在是朝不保夕,從哪裏籌這筆巨款啊?”
趙恒惕想了想,道:“我看可向一個人借去,桂係的陸榮廷,總司令是有恩於他的。”
譚延闓點點頭:“也隻好如此了。”
四
這一天,天漸漸黑了,一輪明月從衡陽回雁峰外緩緩升起,照見遠處一座一座如同峰林一樣的高峰,影影綽綽,湘江如帶,回還縈繞,沿城一直向北迤邐而去。
自吳佩孚駐軍衡陽,到黃昏時城門就要落鎖,全城宵禁。這時南門外早就空空落落沒有了一個人,門內值夜的兵士卻都提起精神警戒。這位玉帥治軍甚嚴,比不得張敬堯的第七師,可以晚上出去找樂子,如今直皖兩係不再是暗地裏掐,早甩開了膀子明著開罵了,眼見著就要打起來,第三師雖然戰功赫赫,但張敬堯卻有七八萬人槍,也不可小視,這城門防守重地,可出不得半點岔子。
那守門的軍官剛剛布置好崗哨,就聽見城門外有人叫門,大家都是一愣,這是誰吃了豹子膽,落了鎖的城門還敢叫?那軍官正要開罵,就見一陣馬蹄聲響,早有一隊人馬跑了過來,為首的是個四十上下的中年漢子,居然是個少將,眾官兵頓時吃了一驚。要知道這會有少將銜的可是稀罕得不得了。當初辛亥革命成立民國,北洋的軍隊,相應的師長為中將,旅長為少將,團長為上校。當時軍職和軍銜大體上是對應的,北洋政府承認的軍官,都有相應的軍職和軍銜。但是北洋政府不承認的那些部隊,卻自行套用北洋體製,故師長則稱中將師長,旅長則稱少將旅長,其實隻有軍職,沒有軍銜。因此現在雖然可以說旅長滿地跑,但是少將可是沒有幾個。這麼晚了,他到這裏做什麼?一眾士兵一陣狐疑,那中年漢子早展開一張手令說:“奉大帥令,打開城門。”
那軍官哪敢怠慢,慌忙命人開了城門,卻見門外走進三個人來,都穿著長衫,為首的一個極其精悍,剃著一個日本陸軍標準的板寸,顯然是個軍人。他見了那中年漢子不由忙一拱手笑說:“蘭陵兄別來無恙?”
那中年漢子叫蕭耀南,字珩珊、衡山,因其祖籍浙江蘭陵,也常被人稱為蕭蘭陵,此時為吳佩孚第三師第三混成旅旅長。他笑笑說:“還好,沒死。”說著便攜著那人的手往裏走,口裏說:“炎午是衡陽人,這可是回鄉了,感想如何?”
這人正是湘軍第一師師長趙恒惕。他聞言不覺看了四周一眼,苦笑一聲。湖南這個地方,天下太平時很少有人關注,這一亂立馬就成為各方關注的焦點,打太平天國時就是這樣,現在更是達到了最頂峰。現在湖南區區一個省,基本上各派勢力都到齊了,直係的,皖係的,奉係的,西南的還有原來湘係的,反正是一個大雜燴。湖南也是護法時期南北戰爭的主戰場,各方麵勢力在這裏打成一團。湖南也是在各派手裏轉來轉去,最後弄了個平分秋色。但苦的卻是老百姓。趙恒惕當下裏說:“我現在能有什麼感想,張毒橫行,荼毒鄉梓,我等湘人有家不能回,有民不能救,身為軍人,實在愧對家鄉父老。”
蕭耀南哈哈一笑說:“炎午慷慨之氣不減當年,走吧,我想你很快就能回家了。”
趙恒惕一拱手道:“這還要蘭陵兄在玉帥麵前多多美言。”
蕭耀南不置可否說:“玉帥主意已定,你還是見了他再說吧。”
兩人一邊說話,一邊前行,早到了一座大宅子前,蕭耀南向趙恒惕做了個請的手勢,自個轉身去了。趙恒惕在客廳坐了,半晌才見吳佩孚在蕭耀南的陪同下走了出來,大家寒暄一時,趙恒惕便開門見山道:“玉帥,你我都是軍人出身,也不學那大頭巾的彎彎繞,六十萬大洋的開拔費都帶來了,不知玉帥何日啟程?”
吳佩孚微微一怔,道:“好,炎午,你爽快,我吳子玉也爽快,三日之內,必定撤防。”他說到這裏看了趙恒惕一眼,頗有些意味深長地說:“我可是聽說了,湘軍這些日子連飯都吃不飽,譚畏三又哪裏弄來的錢?”
趙恒惕歎了口氣說:“玉帥,你駐防衡陽這麼久,我那點底子你還不清楚?不瞞玉帥,這是譚總司令從陸榮廷那裏借來的。玉帥但請放心,湘軍絕無他謀,隻求湖南自保。”
吳佩孚點點頭說:“這個我知道,隻不過陸榮廷也不是什麼好相與,當年的程潛‘通敵’案,炎午應該心中有數。”
趙恒惕呆了一呆,默然不語。當年護法戰爭,護法軍的湘桂兩軍間,因桂軍未戰先逃,扔下程潛不顧其死活,相互交惡。廣西陸榮廷不願湖南落到記恨自己的程潛手中,寧願讓未參與護法戰爭的譚延闓出山,於是發生了莫名其妙的程潛“通敵”事件。一個從北京來的段祺瑞密使在湘南被抓住,從他身上搜出了段祺瑞給程潛的密信。程潛難以自辯,隻得出走,將軍隊交給了譚派的趙恒惕。譚延闓隨之抵達湘南重鎮郴州,就任湘軍總司令。這個莫名其妙的通敵事件別人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但曾經協助過譚延闓裁撤程潛軍中勢力的趙恒惕是心知肚明的。當日驅逐湯薌銘,程潛功勞最大,為了剪除這個威脅,譚利用北洋政府段祺瑞提出的裁軍方案,將程潛派別的軍力裁撤一空,把失去兵權的程潛暫時趕出了湖南。兩人早已交惡,陸榮廷弄出的這個“通敵”事件,很難說裏麵沒有譚延闓的影子。吳佩孚這時候提到陸榮廷,言外之意,恐怕更多是讓他防範譚延闓。隻是現在大敵當前,湖南搶不搶得到手還是個未知之數,這些實在還言之過早。他於是笑了笑說:“玉帥金玉良言,恒惕當牢記在心。”
吳佩孚端了端茶杯,哈哈大笑道:“炎午,那我就不留你了,你也趁早趕快回去準備吧。”這時堂下就有人高喊:“送客。”趙恒惕隨即告辭,才站了起來,卻聽吳佩孚突然問道:“炎午,你是湖南人,有一位叫毛澤東的年輕人,你可知道此人啊?”
趙恒惕一愣說:“略有耳聞,好像是湖南一師附小的一個教員吧,玉帥為何對此人發生興趣?”
吳佩孚沉吟說:“區區一個小學教員,竟敢孤身一人前往保定遊說曹帥,危而不懼,巧舌如簧,此番我部能如期撤兵,與他遊說曹帥不無幹係。曹帥對此人的評價……”
趙恒惕一驚:“哦?”
吳佩孚笑道:“將軍熟讀過《周易》嗎?”
趙恒惕點頭說:“略知一二,不敢在吳將軍麵前班門弄斧。”
吳佩孚沉思了一下道:“《周易》曰:‘初九,潛龍勿用;九二,見龍在田,利見大人。龍潛於淵,陽之深藏,龍現田野,必有所為。’你們湖南是藏龍臥虎之地,將軍好自為之。”說罷,笑道:“吳某多言了,吳某多言了。”
趙恒惕望著吳佩孚,一時竟不知如何作答。半晌才向吳佩孚拱拱手告辭而去。
蕭耀南一直等趙恒惕離開,這才有些奇怪地問道:“玉帥,你和這位趙炎午交情實在不深吧?”
吳佩孚聞言一怔,隨即明白過來,笑說:“你是說我提醒他防範譚畏三,有些交淺言深了,是不是?”
蕭耀南點點頭,吳佩孚忽然笑容一斂說:“蘭陵,我們第三師北撤,雖然是去奪天下,這湖南,卻也還是中國,遲早我要把他拿到手的。”
蕭耀南愣了半天,也不明白吳佩孚到底在說什麼,吳佩孚搖了搖頭說:“蘭陵,你深悉韜略,對這政治,還是不懂啊。要是我料得不錯,我軍這一次要是能一舉擊潰皖係,奪取中原,再回頭來統一中國,第一個要麵對的,恐怕就是盤踞湖南的這一幹湘軍了。這時候不在他們之間埋下一顆釘子,要是他趙炎午和譚畏三精誠團結,一主政,一主軍,會成大麻煩的。”
蕭耀南略一沉吟,忽然臉上露出駭人之色道:“玉帥,你的意思,這些湘軍還真的能趕走張敬堯?這怎麼可能?他們不過三千人槍,張敬堯可是有八萬人馬,其中多是北洋精銳。”他說到這裏,不覺又搖搖頭。這時的湘軍說起來實在可憐,餉械兩缺,番號也隻是正規軍一師,和一些雜牌軍,能用的槍支,合起來也隻有三千左右,而且還多是一些破銅爛鐵,子彈更為缺乏,衣服也是五花八門,連湖南老百姓都自我解嘲地稱他們為“叫花軍”。
而張敬堯是北洋出身,北洋軍的戰鬥力可不是說著玩的。在編製上,北洋軍建立之初就確立了緊盯國際陸軍發展潮流的方針,采用了當時世界陸軍第一強國德國的“四邊形師”編製。在裝備上,北洋軍早在1904—1905年的日俄戰爭之後,就迅速在各鎮增編一個馬克沁機槍營,動作之快讓世界各國不由得刮目相看。而飛機也在被發明的九年之後就進入北洋軍的序列,1912年北洋政府就在南苑成立航空隊。至於迫擊炮、輕機槍、衝鋒槍、坦克等現代化武器,也是首先在北洋軍係統內成編製出現的。後來甚至於在當時屬於尖端的毒氣彈,北洋軍都有大量的儲備。張敬堯不是北洋嫡係,什麼飛機坦克毒氣之類的自然不敢想,但輕重機槍以及迫擊炮卻裝備了不少,而且當時號稱八萬人馬,就是再怎麼吃空餉,三五萬人總是有的,怎麼吳佩孚就能斷定湘軍必定能趕走張敬堯,這也太不可思議了。
隻聽吳佩孚沉吟說道:“我認為此番湘軍能勝者有二:第一,趙炎午,驍將也,當年隨蔡鬆坡南征北戰,哪裏是張敬堯那個蠢材可比的;第二,皖軍這些年在湘隻顧撈錢,這軍隊一有了錢,自然不肯打硬仗。而湘軍和湘人為了救鄉,必然不惜一切拚命。一個要拚命,一個卻隻想著守著錢享福,所以我料隻要槍聲一響,張軍必然是三十六計走為上計,奪路飽載而遁。”
五
等待船票,滯留上海快一個月的蔡和森和向警予他們明天終於就要啟程去法國了。
幾天前,毛澤東從北京趕往上海,拜訪陳獨秀先生後,就與和森、彭璜他們聚在了一起。由於湖南督軍張敬堯還未離湘,毛澤東和彭璜還回不了湖南,隻得在上海呆下來。一邊與上海的湖南同鄉商磋驅張之後,湖南何去何從之大計,一邊靜觀時局。好在彭璜此前與滯留上海的一幫人找了各種臨工幹,得以在上海維持生活的開銷。彭璜幫人洗衣送衣,毛澤東來後,送衣上門的活計就由他和彭璜兩人包下了。
蔡和森他們臨行前,在上海的新民學會成員在半淞園一邊遊覽一邊聚會,足足鬧了一天。次日一早,毛澤東和彭璜他們就到了黃浦江的碼頭邊送別蔡和森和向警予。
黃浦江碼頭一片混亂,幾百個在上海等了好長時間船票的旅客帶著各自不同的目的登上輪船。有情侶分別的,執手相看淚眼;有提著大口皮箱的,吆喝著擁擠的人群讓路;還有旅伴弄丟了的,一邊張著嗓門大聲叫喊著對方的名字,一邊在混亂的人群中穿來穿去。
蔡和森他們走在人群的後麵,二十幾個人中的葛健豪,因了她的年齡和裝束與這群年輕人形成了極大的反差,顯得尤為醒目。毛澤東是到了上海才知蔡和森是舉家赴法,當時十分激動,尤其是五十好幾的葛健豪,更令毛澤東欽佩。和森顯然是下了破釜沉舟的決心,三個人的旅費還是靠葛健豪通過上海的親戚籌措過來的。此刻,毛澤東望著葛健豪道:“伯母真是奇誌可嘉,給湖南人樹立了一個榜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