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呼 喊(3 / 3)

葛健豪爽朗地笑道:“我這把年紀了,哪還有什麼奇誌,就擔心死在異國他鄉。”

向警予笑道:“伯母,肯定不會的!”

葛健豪望望兒子蔡和森,道:“要真是那樣,和森說了,給我在法國立塊碑,上書中國奇女子葛健豪之墓!如在國內死了,可享不到這種殊榮!”

蔡暢忙調皮地用手捂住葛健豪的嘴:“媽,不準你說這樣不吉利的話。”

向警予揚了揚頭:“我們都不會死的,要死也得等我們從法國回來,改造好中國再說!”

警予的一句話,把大家都說笑了。

汽笛鳴叫,分別在即。

蔡和森走了過來,一手搭住毛澤東的肩,另一隻手搭住彭璜的肩,道:“潤之,彭璜,我們真的要分別了。”

毛澤東朝蔡和森點點頭:“和森,警予,我們新民學會成員終於要漂洋過海,融入到世界中去了,我真是高興,激動,思緒萬千……”

這時,背著行李的楊光飛快地跑來,行李上掛著的那個搪瓷缸子搖搖晃晃,他一邊跑一邊興奮地叫:“上船啦,上船啦!”

毛澤東一把攥住楊光,笑道:“小心哦,別再把搪瓷缸子弄丟了。”

楊光拍了拍肩上的行李,露出一臉天真的笑:“潤之哥,紮得牢牢的,不會掉了。”

毛澤東笑了笑,又對蔡和森道:“一路上千萬照顧好伯母!”

蔡和森點點頭:“對於中國的問題,獨秀先生深有見解,你們在上海,還得向獨秀先生多多請教……”

一直沒怎麼吭聲的彭璜此刻用手緊緊捏了捏蔡和森的肩:“和森,去了法國,千萬記得把國外的理論早點寫信告訴我們啊。”

蔡和森欲言又止,想了想道:“潤之,彭璜,我們走了,還是希望能在法國見到你們……”

毛澤東沉思了一下,道:“上次我決定放棄赴法,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母親得了重病。如今母親走了,父親也不在了,牽掛是沒有了,但是通過這回驅張,我更感覺到留在國內研究中國問題的重要。和森,法國有你們去就行了,過幾年把西方的東西帶回來,我們中西合璧,再探索改造中國之路吧。”

彭璜附和著道:“我也跟潤之留在國內吧。”

汽笛再次鳴叫。

蔡和森朝毛澤東和彭璜點點頭,然後三個人緊緊擁抱了一下。蔡和森鬆開毛澤東和彭璜,就擁著母親葛健豪和妹妹蔡暢她們朝碼頭邊走去,走出幾步,他們又回過頭來,不時朝毛澤東和彭璜揮手……

突然,向警予站住了,轉過身來,朝毛澤東和彭璜高聲叫道:“潤之,彭璜,我在長沙跟何胡子說過,我們到了法國就站在海邊朝你們喊一聲‘我們到啦’,你們注意聽啊!”

毛澤東笑著高聲回答:“那一定是天籟之音,我們等著!”

送別蔡和森他們,待在上海的毛澤東和彭璜繼續打著臨工,一邊探尋湖南驅張之後的出路,也常去陳獨秀先生那裏就各種問題進行請教。這一天,他們竟在陳獨秀先生那裏見到一個身份特殊的俄國人。

那人正是經李大釗介紹到上海來會晤陳獨秀的維經斯基,共產國際派來的。

陳獨秀和維經斯基已經單獨談過好幾次了。這一天,維經斯基提出要見一些誌同道合的青年。陳獨秀就把毛澤東、彭璜和另外七八個青年叫過來了。

一個戴眼鏡、精通俄文的青年坐在陳獨秀和維經斯基中間幫他們翻譯。

這會兒,那位維經斯基嘰裏咕嚕說了一通俄語,那青年卻沒作翻譯。

陳獨秀望望那位負責翻譯的青年道:“怎麼不翻譯啊?”

戴眼鏡的青年遲疑了一下,道:“陳先生,維經斯基先生認為我們現在缺的就是經費,共產國際願意給我們提供經費資助……”

陳獨秀一聽,連忙擺擺手:“革命是我們自己的事情,有人幫助固然好,沒有人幫助我們還是要幹,靠別人拿錢來革命是要不得的。”

接著陳獨秀和維經斯基通過翻譯就資助的問題進行了爭論。

毛澤東和彭璜隻是認真地聽著陳獨秀和維經斯基的談話,都沒敢輕易插嘴。最後,維經斯基要求陳獨秀必須交出工作計劃和預算開支,所有工作必須在第三國際統一領導下進行,語氣幾乎不容商量。

陳獨秀的臉沉了下來,道:“我們現在一切工作尚未開展,似無必要戴上第三國際的帽子,中國的革命有中國的國情,我們不搞雇傭革命,中國革命的一切由我們自己負責!”

維經斯基聽罷翻譯,嘴角傲慢地撇了撇,又嘰裏咕嚕地說了一句什麼,經翻譯出來,毛澤東才明白維經斯基剛才那句話的意思,他說,全世界的共產主義運動都必須在第三國際領導之下,中國也不能例外。

陳獨秀望著戴眼鏡的青年,似乎沒聽明白,重複了一句:“他說什麼?”

戴眼鏡的青年猶豫了一下,把維經斯基的話重複了一遍。

陳獨秀一聽,火冒三丈,猛地把桌子一拍,高聲道:“各國革命有各國的情況,我們中國雖然在各個方麵都是個非常落後的國家,但我們要保留獨立自主的權利,要有獨立自主的做法!”陳獨秀說罷起身就走。

毛澤東和幾個青年慌忙起身去拉。

陳獨秀一甩手,道:“我們有多大的能力就幹多大的事,絕不讓任何人牽著鼻子走!”

維經斯基聳了聳肩,那意思是“莫名其妙,我弄不明白他的意思”。

毛澤東朝彭璜使了個眼色,兩人跑去追趕陳獨秀。

毛澤東和彭璜緊緊跟著氣衝衝的陳獨秀。

彭璜道:“獨秀先生,我看還是應該跟維經斯基繼續討論。”

毛澤東道:“獨秀先生,中國革命的問題……”

陳獨秀突然停下,轉過身,吼道:“拜托!我們今天暫時不再談革命的問題好不好?”

毛澤東和彭璜一下子愣在那裏。

少頃,陳獨秀突然笑了笑,用手拍了拍毛澤東的肩:“早幾天拿了些版稅,招待了維經斯基先生兩次,還剩下一點,走,請你們喝酒去!”

見陳獨秀轉怒為喜,毛澤東和彭璜一時高興起來,便陪著陳獨秀就近找了家小酒店,三人圍桌而坐,一邊喝著小酒,一邊說著話。兩杯酒下去,獨秀先生的臉便泛紅了,心情也舒暢起來,他沒再提那個維經斯基,而是說到了毛澤東早幾天寫的一篇《為湖南自治敬告市民書》,連說此文很有鼓動性。

毛澤東道:“一省自治,獨辟桃源,可能隻是種理想,但當下之時局,亦不失為改良社會的一劑良方,我們也試試吧。”

彭璜把杯中的酒幹了,激動地對陳獨秀道:“陳先生,我想,改造中國得來一點更猛烈的東西!”

陳獨秀放下筷子,道:“這正是維經斯基先生跟我探討的話題,中國需要組建一個新的革命政黨,像俄國布爾什維克式的革命政黨。你們回到湖南可一邊發動自治運動一邊組建一個文化書社,傳播馬克思主義的思想,為建黨做準備……”說到這裏,戛然而止,禁不住笑了:“說是請你們喝酒,不談革命,怎麼又談起來了?好了好了,我們今天就到這裏吧。再喝下去我就付不起賬了,酒已微醺,恰到好處,我們走吧!”

結罷賬,三人走出小酒店。迎麵被風一吹,三人都打了個寒戰,隻見前麵不遠處一位老盲藝人背著把三弦在那裏來回找他的拐杖。其實拐杖就掉在他身邊不遠的地方,可盲藝人怎麼找也沒找到。

彭璜眼尖,慌忙走上去,幫盲藝人拾起地上的拐杖遞了過去,道:“老伯,是你的拐杖吧?”

盲藝人接過拐杖連聲道謝,一邊戳著拐杖往前去了。

陳獨秀望著那個盲藝人的背影,沉思片刻,突然道:“潤之,彭璜,我們閉上眼睛。”

毛澤東和彭璜不知陳獨秀何意,互相望了望。

陳獨秀笑道:“我們三人……嗯,體驗一下盲人的世界好不好?”

毛澤東和彭璜立刻會意,都被陳獨秀這個獨特的提議弄樂了,便都閉了眼睛,朝前走去。

沒走多遠,三個人就你碰上了我,我碰上了你。

陳獨秀道:“不要睜眼,別怕碰,看能走多遠。”

三個人又繼續摸索著前行。

又沒走出多遠,彭璜一個趔趄,摔倒在地。

毛澤東與陳獨秀也撞了個滿懷。

三個人幾乎同時睜開眼睛停了下來,你看著我,我看著你,突然哈哈大笑起來。

笑罷,陳獨秀道:“盲人離開了拐杖,確實舉步維艱啊!”

毛澤東恍然大悟道:“先生的意思我明白了,我們現在仿佛也都是睜眼瞎,中國究竟往何處去?還望先生指導。”

陳獨秀沉思道:“是啊,看來我們也得找根拐杖,這根拐杖,可能就是維經斯基講的俄式革命……”

張敬堯從湖南滾蛋的消息傳到上海,毛澤東和彭璜欣喜異常,曆經半年多的驅張運動終於大獲全勝!

這半年,經曆了多少的驚心動魄啊!

彭璜為此失去了學業,他父親甚至還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價。而毛澤東,卻在此期間,先喪父後又喪師,整個世界似乎都變了個模樣。

此時的上海,已是初夏天氣,毛澤東和彭璜決定返回湖南。這一天,兩人把攬下的洗衣活做完,又分頭將洗好的衣服送到客戶家裏。一回到他們租住的房間,彭璜望著房門牆上掛著的那塊《天問》周刊社的木牌,注視良久,對毛澤東道:“潤之,張敬堯滾蛋了,《天問》周刊社也完成了曆史使命。”說罷,順手將那塊木牌取了下來。

毛澤東從彭璜手中接過那塊木牌,道:“《天問》周刊雖然完成了使命,可我們改造中國的使命,還需繼續天問!”

彭璜沒吭聲,眼睛卻一下紅了,把頭埋在那塊木牌上,失聲痛哭起來:“爹,張敬堯完蛋了!張敬堯完蛋了!爹,我在對天發問,你聽到了嗎?”

彭璜哭了好久,捧著那塊木牌,與毛澤東一起來到黃浦江邊,祭奠死去的父親。

彭璜默默地撕著《天問》周刊雜誌,毛澤東替他擦火點上。

被撕碎的紙上依稀可見驅張宣言,揭露張敬堯主政湖南三年之罪行等字樣。

一堆火燃燒起來,紙屑飄飛。

彭璜麵對黃浦江,默默地道:“爹,今天我與潤之遠在異鄉,兒跪於黃浦江畔,遙祭父親在天之靈!我心悲傷,嗚呼哀哉,我痛徹心扉,嗚呼哀哉!”

毛澤東站在彭璜身邊,垂首靜默,道:“老伯,潤之為你默哀。”說罷,對著黃浦江彎下腰去,深深地行了三個鞠躬禮。

想起流亡上海的這幾個月,想起無數個不眠之夜,想起在上海為驅張創辦的這份《天問》雜誌,望著波浪滾滾的黃浦江,悲憤像江水一樣,直拍心底。彭璜仿佛看見蒼老的父親一邊抱著三弦朝他走來,一邊呼叫著璜兒,他的心一陣又一陣疼痛,對著黃浦江,撲通一聲跪了下來,歇斯底裏地大叫了一聲:“爹!”

江水拍岸,黃浦江滾滾而去。

好久,毛澤東才緩緩走到彭璜身邊,把彭璜拉了起來:“彭璜,起來吧,時候不早了。我們走吧。”

彭璜望了一眼旁邊早已燒盡的《天問》周刊,依依不舍地起身跟著毛澤東默默離開。

沒走多遠,毛澤東站住了,前麵,是不久前送別蔡和森他們的碼頭,此時的碼頭空無一人,唯有江水卷起浪花不停地拍打著無聲的碼頭,又不停地退下去。波浪起伏,毛澤東的心似乎也跟著在起伏,想起向警予回頭的一笑和對他及彭璜說的那句話,毛澤東朝彭璜道:“彭璜,你聽……”

彭璜望著毛澤東,一時不知毛澤東讓他聽什麼。

毛澤東道:“你聽見了嗎?天籟之音。”

彭璜這才猛地想起道別蔡和森和向警予時,向警予所說的那一句話來。他望了望毛澤東,兩人不約而同地雙手都做著喇叭狀,幾乎同時大聲叫道:“向警予,蔡和森,我們聽到你們的聲音了!新民學會萬歲!你們聽見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