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決 絕(2 / 3)

“潤之,法國革命、巴黎公社成功了嗎?沒有嘛,現在人家法國搞資本主義,民主、自由,崇尚天賦人權,人人平等,多好。你就是因為沒到法國去,你去了法國就不一樣嘛!”

毛澤東笑道:“子升,巴黎公社的成果,不是在俄國收獲了嗎?馬克思當年提出的理論,不是在俄國得以實現了嗎?”

蕭子升望著毛澤東,一副想說又不說的樣子。這段時間他們常常秉燭夜談,為之廢寢忘食。有時候弄得很不愉快,甚至潸然淚下,因為找不到互相協調的基礎。蕭子升不能接受毛澤東的推理,他的答複也令毛澤東感到不滿意。多日來這些沒有結果的討論,使他們感到遺憾和不舒服,但又不能達成一個共同的行動計劃。

有一次,蕭子升實在不想再談下去了,站起身,道:“潤之,我不想跟你再談了,我說不過你行了吧。你也不要強求我,我蕭子升畢竟在法國待了兩年,見識要比你多!”說罷,拂袖而去。

毛澤東忙站起身,衝蕭子升叫道:“子升,子升。”

蕭子升“咣”的一聲把門帶上,走了,隻剩下毛澤東一個人呆呆地站在屋裏。

這時,楊開慧走出來,她已經在外麵聽到他們爭吵的內容了,隻是覺得不好打擾,就一直沒有進來勸架,她輕聲對毛澤東道:“潤之,你跟子升這麼好的朋友,有話不可以好好說嗎?兩個人那麼大吼大鬧的。”

毛澤東默默地道:“我與子升乃主義之爭,不是為私情而爭,主義之爭是不得不爭,所爭者主義,非私情也,私情之爭是可以相讓的,主義之爭則不可讓……”話剛落音,就聽到門“咯吱”一響,蕭子升轉身走了回來。

“開慧,今天晚上把潤之讓給我,我要與潤之抵足而眠。”蕭子升笑著說道。

楊開慧淡淡一笑,便把房間又讓給兩個人,自顧自地回房看她的《共產黨宣言》了,兩個大男孩相視一笑,又坐了下來心平氣和地交談起來。一直到房裏的火爐熄滅,毛澤東還在侃侃而談。

蕭子升慘然一笑:“潤之,我累了,我真的累了,我們先睡覺吧?”

毛澤東卻不依不饒:“子升,你再好好想想,新民學會需要你的支持!”

蕭子升卻不再理毛澤東,往床上一躺,拉過被子,蒙頭就睡了起來。

毛澤東愣了愣,有些失望,也掀開被子,與蕭子升抵足而眠。

良久,蕭子升輕輕拉開被子,坐了起來,他望了望那頭的毛澤東,沒有動靜。毛澤東仿佛睡著了。於是他用腳踢了踢毛澤東,叫道:“起來,起來,不是還沒說完嗎?”

毛澤東猛地把被子掀開,坐起來,驚喜地看著蕭子升:“子升,你讚同了嗎?”

蕭子升定定地望著毛澤東,一見蕭子升那眼神,毛澤東由驚喜變為失望。

兩人就那樣望著,又都不說話了……

少頃,兩個人又默默地躺了下來。

一夜無眠,兩個人雖是同床,卻是誰也不說話,慢慢的,眼皮有點重,後來,便是天亮了。

他們就是這樣的,每一次在極度難過的情形之下,都互相鼓勵,重新展開討論,但討論又帶來一次又一次的難過和遺憾,如此循環不斷,由笑而哭,由哭而笑,好像一個永不停止的螺旋。雖然兩個人的大前提南轅北轍,但他們還是非常珍惜彼此之間的友誼……

毛澤東想起這些,望著風雪中的第一師範,好久沉默不語,子升也久久地望著妙高峰下的母校,目光一直沒有移開,也沉默不語。兩人似乎都小心翼翼地不去觸動有關主義的話題,都靜靜地望著共同的母校,仿佛都在回憶在第一師範那些難忘的時光……

但要來的總歸要來,蕭子升此行回長沙一個重要的目的就是試圖統一新民學會的思想,畢竟他是新民學會的發起人之一,而要統一思想,必須得說服毛澤東,說服不了毛澤東,何談新民學會的統一?

第二天,嶽麓山愛晚亭裏,蕭子升和毛澤東又開始了一場辯論,情緒激動的時候,兩人甚至站起身,不停地踱來踱去,漲紅了臉,聲音也提高了。一旁的新民學會成員們也是看得目瞪口呆,大氣都不敢出。突然,兩個人都停下來,沉默地看著對方。

許久,毛澤東拍著蕭子升的肩:“子升,沒關係,我們再談,我們再談談……”

蕭子升含淚笑道:“潤之,沒關係,沒關係的……”轉身衝陶斯詠大聲道:“斯詠,你知道的,我與潤之在一師的時候,有一年曾經遊學二十餘天,一塊銅板都不帶,餓了,兩人就去乞討。我們這麼好的兄弟,還在乎爭幾句嗎?斯詠,你說對不對?”

陶斯詠淺淺一笑,沒有答話。

而彭璜則是痛苦地埋下頭去,用手揪著自己的頭發……

為了緩解現場的氣氛,毛澤東大聲喊著:“會當淩絕頂,一覽眾山小,我們繼續到山頂上去吧。”一揮手,便帶領著大家往山上跑去。一路上,大家都不再玩鬧,隻是認真地表情嚴肅地往上跑,氣喘籲籲地到了山頂。

山下的湘江悠悠地流動著,天空雲流千裏,江麵帆船點點。

“子升,還記得我們準備赴法勤工儉學前在這裏對詩的情景嗎?”毛澤東輕聲道。

蕭子升跟上來,站在毛澤東的旁邊,也望著遠處的江麵道:“那是夏天的情景,跟現在不一樣……”

陶斯詠也望著湘江,突然默默地吟道:“晚靄峰間起,歸人江上行……”

“雲流千裏遠,人對一帆輕……”蕭子升接道。

毛澤東笑道:“落日荒林暗,寒鍾古寺生……”

何叔衡哈哈大笑:“深林歸倦鳥,高閣倚佳人!”

蕭子升有些失落地說:“當年的詩,大家都還記得呢。”然後轉過頭對陶斯詠道:“哎,斯詠,我們再來對詩怎麼樣?”

陶斯詠望著遠處的湘江,良久道:“今日無詩……”

十幾個人就這麼站在山頂,遠處霧氣重重,有點看不清方向,有時候也會產生幻覺,以為自己已在雲端,回歸現實的那一刻,心裏不免會有一絲惆悵。太陽慢慢地從雲層中落下,天邊的紅似乎還籠罩著一層紗,大家都陸陸續續離開了,到後來,就隻剩下毛澤東、蕭子升和陶斯詠三人。

看著這兩個執著的男人,陶斯詠終於搖搖頭:“你們兩人的爭論,已經爭了十幾天了,我不想再參與了,我已身心俱疲……”說罷,便悄然離開。

夜,月上中天,皎潔溫柔,柔和的月光把夜晚烘托得平靜與祥和,月亮的光落在樹丫上,照出一片斑駁的黑影,零星的像是碎條兒掛在樹丫上一般。晚風輕拂,輕輕地吹動著窗簾,星空上的明月很是耀眼,那看似小巧的星星也鑲嵌在旁邊。

毛澤東就在這樣美麗的月光下走路回家,心裏卻無暇去欣賞如此美麗的夜景,直到快到家的時候,望著屋裏亮著的燈,他的心裏一陣溫馨,他知道那是開慧亮著一盞燈在等他,心頭禁不住一熱,加快了腳步。

“潤之,你跟子升還是沒談到一塊?”進屋後,楊開慧端來一杯熱茶,遞給毛澤東暖手,天氣本來就寒冷,加上在山上呆了太久,他的手就一直是冰涼的。

毛澤東勉強地擠出一絲微笑,卻讓楊開慧更加心急:“潤之,你別太著急了,跟子升再慢慢談嘛。”

毛澤東這才開了口:“開慧,如果我走的是一座獨木橋,可我又認準了一定要過去,你說我該不該過呢?”

“潤之,有哪一次你認準要過的橋,沒有過嘛?”

“這次可能跟以往有些不一樣,也許獨木橋下,就是萬丈深淵……”毛澤東低聲道,思緒仿佛飄得很遠很遠,他不敢想象,一旦失敗,麵臨的會是什麼。

“潤之哥,我陪你一起過。”楊開慧握住毛澤東的手,眼神堅定,這又讓毛澤東一陣揪心,萬一失敗了,開慧將會麵臨什麼。

毛澤東內心的掙紮一直持續到深夜,還是沒能使自己緩過神來,看著身邊已經睡著的楊開慧,毛澤東輕輕掀開被子,他還要去找蕭子升。

“潤之,這麼晚了,你還要……”細心的楊開慧一直沒能熟睡。

“橫豎睡不著,我再找子升去,你先睡吧。”毛澤東說道,起身穿好衣服便走了,出門不遠,就聽到身後傳來楊開慧的聲音:“潤之,潤之。”

毛澤東轉過身,隻見楊開慧跑了上來,將手中拿著的一條圍巾係在他的脖子上了。

“小心別著涼感冒了。”楊開慧說道。

這條圍巾他是記得的,是楊昌濟先生生前用的,想起楊先生當時送他圍巾的情景,毛澤東心中一陣感動。

“你跟子升是多年的好朋友了,答應我,兩人好好說。”楊開慧叮囑道。

“開慧,你不明白,在一師讀書的時候,曾經有段時間我跟子升是形影不離,那個時候,我們什麼話都能夠談到一起,可是現在……我真的很痛苦。”毛澤東說道。

楊開慧想了想,道:“潤之,要不你把子升請到家裏來?我替你們燒上炭火,煮一壺茶?”

毛澤東點了點頭,目送著楊開慧轉身進了家,才又往街上走去。夜裏的街道是安靜的,隻聽見自己的腳步聲,他埋著頭避開寒風往前趕,突然與另外一個人撞了滿懷。

“潤之?”

“子升?”

兩個人幾乎是同時喊出對方的名字,卻又同時沉默了,一會兒,毛澤東才問道:“子升,你是去找我的吧?”這麼多天來,毛澤東一直還希望能夠找到兩人在政治上的共鳴。

聽到這樣的問話,蕭子升先是愣了一下,他顯然也是在為這幾天的事情而煩惱,他顯然也是想著再找毛澤東談談,但是他卻搖搖頭:“不……不是,我隻是睡不著,轉轉。”這樣的理由,有點蹩腳,但是毛澤東的眼神裏還是禁不住露出一絲失望。

“潤之,你是來找我的吧?”蕭子升問道,他想確認。

毛澤東也愣了一下,然後微微一笑,道:“我也是睡不著,出來轉轉。”

兩人各懷心事,相互望著,又不說話了。少頃,毛澤東幽默地道:“那我們就做一回夜遊神,一起轉轉。”於是乎,兩人便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著,相互都不說話。寂靜無聲的夜晚,安靜得有些詭異。

突然,毛澤東停了下來:“子升,要不還是到我家去吧?開慧肯定是燒了炭火,煮好了茶……”

蕭子升頓了頓:“我們爭來爭去的,就別再吵著開慧了。”想了想,道:“潤之,我看我們之間,就別再爭了,還是把我們各自的觀點拿到新民學會所有的成員中去討論,去表決吧。”見毛澤東不說話,又說:“潤之,你相不相信,新民學會大部分成員,肯定讚同我的主張。”

毛澤東笑道:“好吧,那我們拭目以待。”

在這一方麵得到共識,毛澤東也終於把心裏的石頭放下了,都說要民主,那麼就需要拿出不同的觀點,大家一起表決。毛澤東自顧自地笑了一下,轉身往家裏的方向走去。進屋的時候,看見靠在火爐邊睡著了的楊開慧,毛澤東驚了一下,一股暖流頓時湧了上來。

毛澤東輕手輕腳地把楊開慧抱起往臥室走去,生怕驚醒了妻子,但是楊開慧還是被驚醒了,一看是毛澤東,才有些歉意地道:“我燒好炭火等你們,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