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語道得好:“有治人,無治法。”他圓通了一世,一般也替丈夫同心協力,掙了一注大錢,還落得人人說他脫套。
這個女旦姓劉,名絳仙,是嘉靖末年的人。生得如花似玉,喉音既好,身段亦佳,資性又來得聰慧。別的女旦隻做得一種腳色,獨是他有兼人之才,忽而做旦,忽而做生,隨那做戲的人家要他裝男就裝男,要他扮女就扮女。
更有一種不羈之才,到那正戲做完之後,忽然填起花麵來,不是做淨,就是做醜,那些插科打諢的話,都是簇新造出來的,句句鑽心,言言入骨,使人看了分外銷魂,沒有一個男人不想與他相處。
他的性子原是極圓通的,不必定要潘安之貌,子建之才,隨你一字不識、極醜陋的人,隻要出得大錢,他就與你相處。
隻因美惡兼收,遂致賢愚人賞,不上三十歲,掙起一分絕大的家私,封贈丈夫做了個有名的員外。
他的家事雖然大了,也還不離本業,家中田地倒托入照管,自己隨了丈夫,依舊在外麵做戲,指望傳個後代出來,把擔子交卸與他,自己好回去養老。
誰想物極必反,傳了一世,又傳出一個不肖的女兒來,不但把祖宗的成憲視若弁髦,又且將慈母的芳規作為故紙,竟在假戲文裏麵做出真戲文來,使千年萬載的人看個不了。
這個女兒,小名叫做藐姑,容貌生得如花似玉,可稱絕世佳人,說不盡他一身的嬌媚,有古語四句,竟是他的定評:施粉則太白,施朱則太紅。加之一寸則太長,損之一寸則太短。
至於遏雲之曲,繞梁之音,一發是他長技,不消說得的了。
他在場上搬演的時節,不但使千人叫絕,萬人讚奇,還要把一座無恙的乾坤忽然變做風魔世界,使滿場的人個個把持不定,都要死要活起來。
為甚麼原故?隻因看到那銷魂之處,忽而目定口呆,竟像把活人看死了;忽而手舞足蹈,又像把死人看活了。所以人都讚歎他道:“何物女子,竟操生殺之權?”他那班次裏麵有這等一個女旦,也就勾出名了。誰想天不生無對之物,恰好又有一個正生,也是從來沒有腳色,與藐姑配合起來,真可謂天生一對,地生一雙。
那個正生又有一樁奇處,當初不由生腳起手,是從淨醜裏麵提拔出來的。要說這段姻緣,須從根腳上敘起。
藐姑十二三歲的時節,還不曾會做成本的戲文,時常跟母親,做幾出零星雜劇。
彼時有個少年,姓譚,名楚玉,是湖廣襄陽府人,原係舊家子弟,隻因自幼喪母,隨了父母親在外麵遊學。後來父親又死於異鄉,自己隻身無靠,流落在三吳、兩浙之間,年紀才十七歲。一見藐姑,就知道是個尤物,要相識他於未曾破體之先。
乃以看戲為名,終日在戲房裏麵走進走出,指望以眉眼傳情,挑逗他思春之念,先弄個破題上手,然後把承題、開講的工夫逐漸兒做去。
誰想他父母拘管得緊,除了學戲之外,不許他見一個閑人,說一句閑話。譚楚玉窺伺了半年,隻是無門可入。
一日,聞得他班次裏麵樣樣腳色都有了,隻少一個大淨,還要尋個伶俐少年,與藐姑一同學戲。譚楚玉正在無聊之際,得了這個機會,怎肯不圖?就去見絳仙夫婦,把情願入班的話說了一遍。絳仙夫婦大喜,即日就留他拜了先生,與藐姑同堂演習。
譚楚玉是個聰明的人,學起戲來自然觸類旁通,聞一知十,不消說得的了。藐姑此時年紀雖然幼小,知識還強似大人,譚楚玉未曾入班,藐姑就相中他的容貌,見他看戲看得殷勤,知道醉翁之意決不在酒,如今又見他投入班來,但知香豔之可親,不覺娼優之為賤,欲借同堂以納款,雖為花麵而不辭,分明是個情種無疑了,就要把一點靈犀托付與他。
怎奈那教戲的先生比父親更加嚴厲,念腳本的時節不許他交頭接耳,串科分的時節唯恐他靠體沾身。譚楚玉竟做了梁山伯,劉藐姑竟做了祝英台,雖然同窗共學,不曾說得一句衷情,隻好相約到來生變做一對蝴蝶,同飛共宿而已。
譚楚玉過了幾時,忽然懊悔起來道:“有心學戲,除非學個正生,還存一線斯文之體。即使前世無緣,不能夠與他同床共枕,也在戲台上麵,借題說法,兩下裏訴訴衷腸。我叫他一聲妻,他少不得叫我一聲夫,雖然作不得正經,且占那一時三刻的風流,了了從前的心事,也不枉我入班一常這花麵腳色,豈是人做的東西?況且又氣悶不過,妝扮出來的不是村夫俗子,就是奴仆丫鬟。自己睜了餓眼,看他與別人做夫妻,這樣膀胱臭氣,如何忍得過?”一日,乘師父不在館中,眾腳色都坐在位上念戲。譚楚玉與藐姑相去不遠,要以齒頰傳情,又怕眾人聽見,還喜得一班之中,除了生旦二人,沒有一個通文理的,若說常談俗語,他便知道,略帶些“之乎者也”,就聽不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