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楚玉乘他念戲之際,把眼睛覷著藐姑,卻像也是念戲一般,念與藐姑聽,道:“小姐小姐,你是個聰明絕頂之人,豈不知小生之來意乎?”藐姑也像念戲一般,答應他道:“人非木石,夫豈不知,但苦有情難訴耳。”譚楚玉又道:“老夫人提防得緊,村學究拘管得嚴,不知等到何時,才能夠遂我三生之願?”藐姑道:“隻好兩心相許,俟諸異日而已。此時十目相視,萬無佳會可乘,幸勿妄想。”譚楚玉又低聲道:“花麵腳色,竊恥為之,乞於令尊、令堂之前,早為緩頰,使得擢為正生,暫締場上之良緣,預作房中之佳兆,芳卿獨無意乎?”
藐姑道:“此言甚善,但出於賤妾之中,反生堂上之疑,是欲其入而閉之門也。子當以術致之。”譚楚玉道:“術將安在?
“藐姑低聲道:”通班以得子為重,子以不屑作花麵而去之,則將無求不得,有蕭何在君側,勿慮追信之無人也。“譚楚玉點點頭道:”敬聞命矣。“過了幾日,就依計而行,辭別先生與絳仙夫婦,要依舊回去讀書。絳仙夫婦聞之,十分驚駭,道:”戲已學成,正要出門做生意了,為甚麼忽然要跳起槽來?“
就與教戲的師父窮究他變卦之由。
譚楚玉道:“人窮不可失誌。我原是個讀書之人,不過因有計蕭條,沒奈何就此賤業,原要借優孟之衣冠,發泄我胸中之壘塊。隻說做大淨的人,不是扮關雲長,就是扮楚霸王,雖然塗幾筆臉,做到那慷慨激烈之處還不失我英雄本色;哪裏曉得十本戲文之中,還沒有一本做君子,倒有九本做小人。這樣喪名敗節之事,豈大丈夫所為?故此不情願做他。”絳仙夫婦道:“你既不屑繼做花麵,任憑尊意揀個好腳色做就是了,何須這等任性。”譚楚玉就把一應腳色都評品一番道:“老旦貼旦,以男子而屈為婦人,恐失丈夫之體;外腳末腳,以少年而扮作老子,恐銷英銳之氣;隻是小生可以做得,又往往因人成事,助人成名,不能自辟門戶,究竟不是英雄本色,我也不情願做他。”戲師父對絳仙夫婦道:“照他這等說來,分明是以正生自居了。我看他人物聲音,倒是個正生的材料。隻是戲文裏麵,正生的曲白最多,如今各樣戲文都已串就,不日就要出門行道了,即使教他做生,那些腳本一時怎麼念得上?”譚楚主笑一笑道:“隻怕連一腳正生,我還不情願做;若還願做,那幾十本舊戲,如何經得我念?一日念一本,十日就念十本了。
若遲一月出門,難道三十本戲文還不勾人家搬演不成?“那戲師父與他相處,一向知道他的記性最好,就勸絳仙夫婦把他改做。正生改了花麵。
譚楚玉的記性,真是過目不忘,果然不上一個月,學會了三十多本戲文,就與藐姑出門行道。
起先學戲的時節,內有父母提防,外有先生拘管,又有許多同班朋友夾雜其中,不能夠匠心匠意,說幾句知情識趣的話。
隻說出門之後,大家都在客邊,少不得同事之人,都像弟兄姊妹一般,內外也可以不分,嫌疑也可以不避,挨肩擦背的時節,要嗅嗅他的溫香,摩摩他的軟玉,料想不是甚麼難事。
誰料戲房裏麵的規矩,比閨門之中更嚴一倍。但凡做女旦的,是人都可以調戲得,隻有同班的朋友調戲不得。這個規矩,不是劉絳仙夫婦做出來的,有個做戲的鼻祖,叫做二郎神,是他立定的法度。
同班相謔,就如姊妹相奸一般,有礙於倫理。做戲的時節,任你肆意詼諧,盡情笑耍,一下了台,就要相對如賓,笑話也說不得一句。略有些曖昧之情,就犯了二郎神的忌諱,不但生意做不興旺,連通班的人都要生起病來。
所以劉藐姑出門之後,不但有父母提防,先生拘管,連那同班的朋友都要互相糾察,見他與譚楚玉坐在一處,就不約而同都去伺察他,惟恐做些勾當出來,要連累自己,大家都擔一把幹係。
可憐這兩個情人,隻當口上加了兩紙封條,連那“之乎者也”的舊話也說不得一句,隻好在戲台之上借古說今,猜幾個啞謎而已。
別的戲子怕的是上台,喜的是下台,上台要出力,下台好躲懶故也。獨有譚楚玉與藐姑二人。喜的是上台,怕的是下台,上台好做夫妻,下台要避嫌疑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