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平日待百順的情分與親子無異,一樣穿衣,一般吃飯,見他有些病痛,恨不得把身子替他。隻想到銀子上麵,就要分個彼此,子孫畢竟是子孫,奴仆畢竟是奴仆。
心上思量道:“我的生意一向是他經手,倘若我早晚之間有些不測,那人頭上的帳目總在他手裏,萬一收了去,在我兒孫麵前多的說少,有的說無,教他那裏去查帳?不如趁我生前,把兒孫領出來認一認主顧,省得我死之後,眾人不相識,就有銀子也不肯還他。”算計定了,到第二次回家,收完了貨,就分付百順道:“一向的生意都是你跟去做,把兩個小官人倒弄得遊手靠閑,將來書讀不成,反誤他終身之事。我這番留你在家,教他們跟我出去,也受些出路的風霜,為客的辛苦,知道錢財難趁,後來好做人家。”百順道:“老爺的話極說得是,隻怕你老人家路上沒人服事,起倒不便。兩位小官人不曾出門得慣,船車上擔幹受係,反要費你的心。”龍溪道:“也說不得,且等他走一兩遭再做區處。”卻說單玉與遺生聽見教他丟了書本,去做生意,喜之不勝。
隻道做客的人,終日在外麵遊山玩水,風花雪月,不知如何受用,那裏曉得穿著草鞋遊山,背著被囊玩水,也不見有甚山水之樂。
至於客路上的風花雪月,與家中大不相同,兩處的天公竟是相反的。家中是解慍之風,兆瑞之雪,娛目之花,賞心之月;客路上是刺骨之風,僵體之雪,斷腸之花,傷心之月。
二人跟了出門,耐不過奔馳勞碌,一個埋怨阿父,一個嗟悵阿祖,道:“好好在家快活,為甚麼領人出來受這樣苦?”
及至到了地頭,兩個水土不服,又一齊生起病來,這個要湯,那個要藥,把個六十多歲的老人家磨得頭光腳腫,方才曉得百順的話句句是金石之言,懊悔不曾聽得。
伏事得兩人病痊,到各店去發貨,誰想人都嫌貨不好,一箱也不要,隻得折了許多本錢,濫賤的攛去。要討起前帳回家,怎奈經紀鋪行都回道:“經手的不來,不好付得。”單玉、遺生與他爭論,眾人見他大模大樣,一發不理,大家相約定了,分文不付。
龍溪是年老之人,已被一子一孫磨得七死八活,如今再受些氣惱,分明是雪上加霜,那裏撐持得住?一病著床,再醫不起。
自己知道不濟事了,就對單玉、遺生道:“我雖然死在異鄉,有你們在此收殮,也隻當死在家裏一般。我死之後,你可將前日賣貨的銀子裝我骸骨回去。這邊的帳目料想你們討不起,不要與人啕氣,回去叫百順來討,他也有些良心,料不致全然幹沒。我還有一句話,論理不該就講,隻恐怕臨危之際說不出來,誤了大事,隻得講在你們肚裏。我有銀子若幹,盛做幾壇,埋在某處地下,你們回去可掘起來均分,或是買田,或是做生意,切不可將來浪費。”說完,就教買棺木,辦衣衾,隻等無常一到,即便收殮。
卻說單玉、遺生見他說出這宗銀子埋在家中,兩人心上如同火發,巴不得乃祖乃父早些斷氣,收拾完了,好回去掘來使用。
誰想垂老之病,猶如將滅之燈,乍暗乍明,不肯就息。二人度日如年,好生難過。
一日遺生出去討帳,到晚不見回來,龍溪就央人各處尋覓,不見蹤影。誰想他要銀子心慌,等不得乃祖畢命,又怕阿叔一同回去,以大欺小,分不均勻,故此瞞了阿叔,背了乃祖,做個高才捷足之人,預先趕回去掘藏了。